白雪祭不总是会举行，大约经十几年，遇到某个白雪初降的满月夜，祭典就开始了。祭典没有篝火，没有喜悦。人们所要做的，只是在月光倾下的崖边，等待白雪将自己覆盖，仅此而已。

这样的天气是极为寒冷的，满月并不为云层所遮掩，均匀地流淌在暗影浮动的雪斑上，目视着身着各样防寒服的人们虔诚向雪，闭紧的眼中没有一丝杂念。

等在第二日，雪鸥踏在白雪之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爪痕之时，就可以抖落身上的雪，在互相搀扶之下，回到家中。

这种祭典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也不会有多么深情的典故，甚至并没有人清楚白雪祭是从什么时侯开始的。这是涌动在他们血液里最原始的冲动。

村庄里，过满七个白雪祭的人是神圣的，他们被当做是村庄的首领。也许因为年龄够大，这些人获得了预测黑天的能力。能够预测这漫长无边际的三十余天的黑夜，也就意味着掌握着村庄一年又一年的耕种密码。可他们也是脆弱的，第八个白雪祭，也许就成为了他们的葬礼。

他们将其称之为“雪葬”。以瘦骨为碑，白雪为墓，没有一抔愁土，亦没有生灵哀啼，一切都随他去吧。

没有人会因为他们的离去而难过。这样的寒地，哭泣和微笑都是缺乏气力的僵硬，他们只好通过眼睛交流。

听说眼中有十万柔情，是伸手触不及的光辉。

那么红便是这片寒地最耀目的光，如果你也曾见过她的眼睛。

她的眼是燃烧的火，足够融化寒地最顽固坚硬的冰，足够穿透黑天漫长无际的暗。在长达三十个昼夜的黑天里，她是唯一的跃动的希望。

红曾经参加过一次白雪祭，数来是她路过人间的第七个年头。

那个夜晚，她的母亲用层层兽皮将她包裹起来，夹在村人中间踏雪走向月崖，那是离月光最近的地方。

红跟着村人咯吱咯吱地踏在雪上，穿行于雪杉之间，像迁徙一样。队伍最前面的，便是他们认为最神圣，到达了同雪神交流的年龄的人，由几名精壮年搀扶着，指引前往月崖的路。

那个人是红的太奶奶。

不过红已经记不起来太多了，她只记得那夜的月亮真好看，可是自己的妈妈不让她抬头；那夜的雪厚重而温润，温热感并未为兽皮所阻隔，暖到了骨子里；以及，她后来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太奶奶。

红很想念那年的月亮，像她从小吃到大的雪糕，颤巍巍的鹅黄色悬在天上，一围火红的光圈锁住边际，不让月色流洒。她想多看看月亮，却被妈妈按住了扬起的头。她看向妈妈的眼睛，满是责备和阻止。于是红也低下头，任血液里的冲动将自己摆弄到舒适的位置。

红并不叫红，她有自己的名字。可是村人都喊她红，称她是村中唯一的红色。

也难怪，她出生之时，浑身通红。太奶奶用一块红布将她包裹起来，矮小昏暗的屋子中，她就像一团火燃烧着，散出全身的光热和声音。后来，她就被叫做红了，人们都忘记了她的名字。

在黑天或是白夜，至寒或是微冷的日月中，村人或者蜷居在温暖干燥的土屋之中等待时间流过，或者趁气候尚温，雪水流淌，为越寒而耕作狩猎，他们年复一年地重复着这样的劳作，以等待白雪祭的到来，好将自己十几年的沉默与积怨、喜乐与感慨都还给白雪。

在这里，语言是有时效期的工具，待至黑天到来的时候，整个村子都陷入了一片静默，这也是村人休整的时候，有两情相悦的年轻男女便趁这个时候去往早已备好的土屋成家立业、一叙爱意。寒冷让人的面目僵硬，这样天气下还需匆匆赶路的村民便用眼睛打招呼和问好，若是碰见了那刚成家的年轻人，眼中的笑意几米开外便撞进了别人的眼里，荡起的惊澜便是村民对他们早生贵子百年好合的祝愿。当然也免不得有感情不合的，年轻女子便收拾行囊重回父母家中。路上遇见了这样的女子，是万万不能和她对视的。她眼里的哀怨足以刺穿眼睛蚀骨剜心，只好勉强安慰，目视她缓步挪去。

沉默是什么时候被打破的呢？由村庄唯一过满七个白雪祭的人报告黑天即将结束的第一个音节开始，村庄便活了过来，于是农具响动，鸣镝飞射，语言重新又在这个村庄苏醒，眼睛却并未黯淡下去，充盈着欢喜与感恩。

在太奶奶没有消失的时候，是由红来发出第一个音节的。太奶奶会抱着身穿红衣的她钻出屋子，红便活泛起来，火蝶般雀跃地翻飞在每家每户，报告着白夜将至的喜悦。

七岁之后，太奶奶的位置已让给了别人，打破静默的工作依旧是红来担任。在那七年之中，她从太奶奶那领悟到了感知黑天的能力，掌握了这个村庄的耕种密码。于是，黑天过后，伴随着首领的话语的，是红如火团跳动的身影，燃烧了黑白交替的刹那。她是这三十天乏味黑白后村人眼中唯一渴望的红。

村人都很宠她，她不必从事耕织，也无需操劳家事。在有限的室外的日子里，她便穿上红裙在雪中在田地随自己的感觉舞动。山林中的猎人只消远远一望，便可随着自己眼中跃动的火回到村庄；田地中的农人疲累的时候抬头看看红，心便被红眼中投射过来的火光燃起了足够的动力；纺机前的妇人，更将红的身姿织在布锦之上，为她裁出最合身的舞裳。

村人都知道红不怕冷，任她于雪中翻飞舒卷。红当然会怕冷，不过雪是温暖的。起码对于红来讲，寒冷的天气侵不入她的身体，纷飞的雪为她源源不断提供着温热。关于这一点她并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她怕别人觉得她不一样。

红的特殊是藏不住的。村中自然有不少向她传情的好少年，可红谁也不喜欢。这些少年太冷，她觉得她是火，需要另一团火的碰撞，在炽热的烈焰中为爱燃烧。

于是红终究难逃是非。村里开始谣传她是火魅，会融化这个村子的信仰，会勾去青壮年的魂魄。至于原因很简单，她不怕冷，喜爱跳舞，总穿一身红，又能预测黑天，更重要的是这个村子的少年都为她着迷，可她谁都不选。红并不在意这些谣传，依旧身穿着火红的外衣，在雪地上以足作画，绽出大朵大朵的山茶，在村人的心中烫下一串串的烙印。

有时候母亲会问起她中意哪个少年，红就笑盈盈地说自己喜欢月亮，顺带嗔怪母亲不让她多看几眼月亮，那是只有十几年才能看到一次的景象。红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和村民们不敢看十几年才出现一次的月亮。每当红向母亲描述鹅黄色颤巍巍带一圈红边的月亮时，母亲便会显出不自然的恐惧。

大概母亲不喜欢月亮吧，她自我安慰着。母亲眼中流露出的怪异被红这样解读。

十九岁，红的衣裳旧了，有近一年的时间没有人为她做新的衣裳。这些妇人都有孩子，眼见孩子求爱不成，也就不再愿意为红做新的衣裳。红的母亲每日都在忙着同别的妇人、别的少年交谈，似乎想把红早点许配出去。有时候也会带一些少年在家中坐坐，红并不感兴趣，趁着不注意便飞到林中飞到田里。农人和猎人们很喜欢红的舞蹈，她代表着粮食、动力和坐标，她暗自庆幸这里还容得下自己。

“我的女儿是只火魅，只有雪鬼才与她相配。”

兴尽归来的红听到了母亲说的这句话。她不在意谣传，但在意母亲。等到来访的妇人走了之后，她进了屋子，眼睛里全是哀愁。

“妈妈，雪鬼是什么？”

“雪鬼啊，是我们的神。雪鬼大人一发怒，黑天便降了下来。你谁都不喜欢，自然要把你嫁给雪鬼了。”

“我不要。我害怕。”

“哈哈，不要当真，妈妈给你开玩笑呢。”

红任由母亲抚摸着她的头，享受着母亲赠给她的安定与温暖。朦朦胧胧之中，母亲推开门走了出去。

天这么晚了，母亲要去哪里呢？

她撑起身子向外望去 ，平日昏黄的各家灯火都熄灭了，漆黑的村子陷入了一片死寂。

是白雪祭到了吗？困意涌来，红不再多想。母亲会来叫自己的，她便重又睡了回去。

白雪祭并未开始，一觉醒来的红看见母亲坐在纺机前，正织着一条艳红的裙子。

一切都一如往常，昨晚的景象大概是梦境吧，红这样想着，期待着自己的新舞裳。

一切似乎又都不太一样，红觉得。或许是白夜已经过了，天气变冷了，村中的气氛不像往日般温暖。少年们很少再围着红，开始和村中其他的姑娘眉来眼去。村人们完成了收获，都在为黑天的到来作储备。红穿着她褪色发白的衣裳，游荡在山林之中，猎人们正抓紧大雪封山前最后的机会狩猎，她是猎人们的定心丸。村内外已经落了一层薄雪，今年的黑天似乎会到的比往年更早，她隐隐约约感觉到。

母亲做好的舞裳并未让她穿上，红心里稍有不快。不过不快很快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疑惑：最近的村子人都很少，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山林中只有野兽被惊扰的脚步声，往日的猎人们大概已经储备好了吧。她于是回到家中，坐在冷清的门口发呆。

在红没有留意的时刻，村子喧闹了起来，她的母亲，还有其他的村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样，重又煮沸了这个平静多时的村庄。看见红的母亲稍显惶恐，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红问母亲去了哪里，她泰然自若地说去商讨白雪祭的事情了。

于是红的眼睛泛出了光。

“真的吗，那我今年又可以看到月亮了。”

母亲笑着对她说：“是啊，你又能见到你的心上人了。”

“那那身红衣裳，也是为我准备的吗？”

母亲笑了笑，不说话。红明白，那是肯定的意思。

黑天到了，呼啸的风夹带着霰雪淹没了村庄。母亲的不安日益写在脸上，红并不懂，她只想等黑天过了之后穿上新衣裳叫醒村庄每一户人家，再结伴去往月崖参加白雪祭，到时候她要好好的看看月亮。

可是今年，红的感知能力失效了。估摸已经六十余天了，黑天还没有过去，村中的雪时温柔时猛烈，却没有停过一天。家里的粮食快要消耗殆尽，红依旧感知不到黑天的结束。时不时会有村人敲开红家的门，愤怒地质问红的母亲。红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似乎和自己有关，像在责备自己。她也很愧疚，着急于没法帮助村人预感黑天。

幸好雪是暖的，红出外观望天气时，她的预感来了，黑天明天就能过去！抬头的时候，红瞥见空中悬挂着什么东西。

原来是月亮，她边往村中走边抬头望着，今年的月亮怎么是全红的，颤巍巍的鹅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翻腾的火。

月亮燃烧起来了！

她心口一疼，倒在了雪地上。 

再醒来的时候，红穿着母亲为她缝制的那身衣裳，被几位青年抬着向前走去。她前面，是负责引路的那位老人，她身后，村人像蚂蚁一样佝偻身体随他走去。

也许是太过激动了，她为自己的晕倒找了理由，幸好母亲信守着和自己的承诺，为自己换上了新衣裳来参加白雪祭。

目光被雪杉所遮挡，她只能看见雪花纷飞间枝丫中透出的红光。是啊，那是月亮！对了，黑天明天就能过去！

红回想起自己的预感，迫不及待想要告诉村人这个好消息，却发不出声音来。她的嘴，她的四肢，都被牢牢捆着。红扭动着自己的身躯，想要挣开束缚，余光瞥见了自己的母亲。母亲直勾勾看着自己，寒冰一样的眼神似乎要剥开她的皮肉，撕裂她的心脏。

这是红第一次感受到了冷，她觉得自己的脏器在结霜，血肉像要和这雪地凝固在一起。她曾自豪于自己眼中有火，温暖了许多悲痛与哀愁。此刻，她眼中的火全被母亲熄灭，将被抽走她的最后一丝生机，她不再挣扎。

红并没有如愿看到月亮，她被绑在木桩之上背对着红月。村人们一人一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柴堆在她的脚下，她看着这些村民，那位妇人为她做的长裙，她曾穿了好几年都不舍得换新的；这位农人种出来的胡萝卜甜津津的，她最喜欢吃了；还有那个猎人，为她抓了一只雪兔，还夸她比雪兔更可爱。红月的光照在村人脸上，映出一只只狰狞的恶鬼，跪在地上。为首的那位老人，开始细数她作为火魅的罪恶，为村庄带来的灾难。

红恍然明白，原来之前村人的消失并不是梦境，包括她的母亲在内，都认为自己是火魅。他们瞒着自己集会，是在讨论如何处理自己这一只鬼魅吗？

“雪鬼大人！”高呼后，村民们开始叩首。

“雪鬼大人！”

“雪鬼大人！”

风停了，雪也停了。红知道，黑天过去了。她挣扎着想发出声音，却只能吱吱呜呜。

“雪鬼大人显灵了！”村民们开始欢呼。

由那位老人点燃了火把。

红看到她的母亲冲上来，扯开红嘴上的布条。

她刚想说话，雪球便砸了上来。

“啊！好烫！”

“火魅现身了。快啊，用力砸，让雪鬼大人听见她的声音。”

红的哀嚎让村民越发兴奋了起来，声音越是响亮越是长久，雪鬼大人才会听得越清楚吧。

砸在红身上的往日温润的雪，此刻烧灼在她的衣裳，她的肌肤之上，蚀出大大小小的洞。不曾接触过苦累活的肌肤，在雪中变得焦黄乌黑，裂出一道道血红的肉痕。白骨混杂着白雪一并在火中化作蒸汽上腾。

红的喉咙被灌入了一大捧雪，腐蚀着她婉转的歌喉，她鲜活的脏器。她看见烈火在面前狂舞，自由而又奔放。她本应跳出来，同这火一决舞技。可此刻她的躯体那么笨重，都脱离了她的控制，纷纷倒戈要从她身上剥离出去。她听到了自己长发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闻到发丝烧灼的恶臭味道。

红忍不住唾出一口闷血，涂抹在村人面前的雪地上，圆圆的好像月亮与星子，颤巍巍的。

她看到村民们抱起一根木桩。

如此丑恶肮脏的自己，怎么配得上月亮呢。

红闭上了眼睛，被撞下月崖。

月亮真好看啊，鹅黄色颤巍巍的。村民们这样想着，在黑天结束黑白交替的那时候，回到了宁静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