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4月中央戏剧学院老师和高班学生结束在山西昔阳的社教,离村集中于县城。工作团突然决定让各工作队返村两天收集材料,准备回校写村史,我和几位在西庄工作组的同学重返自以为熟悉了的这个农村。第二天,在村中心见证西庄历史的大槐树下,徐礼娴一把拉住我的衣服说:“告诉你,昨晚是我一生最难忘的一夜”,她一副显得深沉的样子,说话时含着泪,我意识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令她激动不已的事情。
“我们原来并没有真正了解西庄的历史,真的,我觉得现在才叫作下乡的开始。真的——”她已经泪花闪闪。“你知道吗?这次回来我就住在五个月前被工作队称为‘母老虎’的妇女主任家里,‘母老虎’,这三个字使我觉得无比的羞愧,直到离村后的今天我才可能了解她的内心、她对党和毛主席真诚的深厚的阶级感情。”
“母老虎”,猛地听到这不雅的字眼,我立刻回想起最初进村的情景,那天工作队开会,由党支部介绍情况,逐一谈及每个党员。“凌改妮——”这名字一出现,干部们忽然停止谈话。一会,一个支部委员说:“她呀,出名的‘母老虎’,没人敢惹!谁也不放在她眼里。”
指导员熊焰老师很感兴趣地问:“为什么?”
“这个女人,尽是刺儿,有她,支部会都开不好。仗着是军属,男人后来在58年大办钢铁时牺牲了,就无法无天......”接着他们七嘴八舌,说了不少她的坏话。
指导员问:“你们对这样的党员为什么不教育?!”
“有什么法?她就是不来开会。”
她是什么样的人?引起每个工作队员的好奇。
大约一星期后,一个中午,我们的会还在继续,门突地被推开了,闯进一个头上包白毛巾的中年妇女,圆圆的脸,满是笑容。瓮声瓮气地说:“我找熊指导员!”
“你是谁!”老熊问,觉得这个不速之客粗率地打断了自己的讲话。
“我是共产党员!”她一把抹掉白羊肚,一屁股坐在炕沿上,身子向里凑拢来。
“我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喔,我叫凌改妮,大队妇女主任,听说你们来了,一直想来看看,今天才得空,你们别在意!”
“你——就是凌改妮!”老熊陡然提高声调。我们都直直地盯着看,她仍然在笑,没有一点拘束,依住小炕桌,随便看那上面摊着的文件,好像这一切都是她熟悉的东西。
“是呀,我来谈工作。”她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奇怪地看着熊指导员。
“谈工作?!没有看见正在开会?以后谈吧。”老熊推了推眼镜,头也不抬地看笔记本。
“为什么?凭什么不让谈工作?!我是党员!”她站起来,将毛巾抖了抖。
“正因为你是党员,所以要你以后再谈你的事!”老熊不知怎么被激怒了。
“好吧,我等!”妇女主任头也不回地冲出门,顺手带住一页门扇,“叭”地一声,我们都对这个女人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反感。
老熊摆出分析的架式,“瞧见了?这就是村里人叫的‘母老虎’,多厉害呀,像要我们听她摆布,她有什么工作谈?分明是摸底来的!”
从此,“母老虎”这个绰号就留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后来因为让我在五队工作,所以很少遇见在上庄二队的她,工作队开会时听说她非常反感搞干部“洗手洗澡”,多次质问“为什么不让她工作?为什么不通知她参加支部会?为什么让她坐冷板凳?”后来又听说她对工作队的人很冷淡。但在准备春节文艺节目时,她八岁的女儿玩妮却一直对我非常亲热,孩子嘴巴子可乖巧了,什么都会说,特别爱唱歌跳舞,在小学宣传队,常常跟在我后面,别人排什么节目,她都在一边模仿,常常拉住我的手:“娃娃!走,上我家去吧!”西庄人叫叔叔为“娃娃”,每次听她喊“娃娃”,我感到高兴又觉得滑稽。可我总让小妮子失望,从没有去她家,原因很简单,她妈妈是“母老虎”啊!
小徐说:“我们为什么不去接近她呢?虽然后来明明知道她没有问题。我们对她的反感和拒绝实在太可笑了,我们过去对她的态度是错误的。”
我说:“这次回村我也有这种感觉,可惜只能呆两天,为什么你有意外的很深的感触呢?”
“你知道,这次我本是住牛妮家的,走到去五队的岔路口,改妮迎面走来,还有她的小妮子扑过来,说:‘姨,我妈叫你走!’我说:‘我一定去!’‘小徐,哪里都不许去,上我家!现在我敢拉你了!”改妮不由分说,死劲抓住一直到了她家。说真的,我还是第一次走进妇女主任家,像个客人似地坐在炕上,她泡了糖茶,端出煎饼。听我说回来写村史,还是那个泼辣劲,说‘这好办,你交给我,我就去通知人!’说完转身走,对她的女子叮咛:‘看住你徐姨,我有点事就回来。’
我急忙问:‘你上哪儿?’
她并不回答,出门喊了一句:‘小徐,不许走!’
她走后,我才认认真真巡视妇女主任的家,干净、整齐,摆设简单,炕头有只红漆小木箱,贴了张红纸,上面歪歪斜斜地写了‘革命到底’四个字,靠墙是一长条柜,看去斑驳陆离,显然因为不停擦洗,倒是黑亮黑亮的。柜上放了一堆书、几张农民报,那都是当会计的小儿子用的。墙上贴一排奖状,她本人到参军的大儿子的都有,一个镜框,照片里有一张妇女主任剪短发同她男人在土高炉前的合影。不一会,妇女主任回来了,还提着一瓶醋,说:‘晚上就在我家开会吧!’我问‘都叫谁了?’‘放心,你想的都会告诉你的。’
晚饭时,妇女主任却忽然急匆匆地走了,而屋里渐渐坐满老大娘、老嫂子,个个都是人未到声先来,在门外嚷:‘主任哪,咱来了!’她们进门一看就说:‘她呀不在?一准是哪个月婆子等她伺候哩!’又有人说:‘咱妇女主任就是忙!’进来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夸起妇女主任:‘可不吗,半夜跑十几里路请大夫!’‘有时干脆动手接生,娃娃也都长得好好的!’‘要不咋是妇女主任呢?’天黑透了,八点多钟,改妮回来了,一脚踏进门就嚷:‘你们又在说啥呢,我可不是好惹的人哪!’对我歉意地说:‘有家女人临产了,去送红糖。’
大伙却嚷:‘还说请客人呢?自己跑没影儿,炕凉凉的,呸!’炕上一位老奶奶还故意嗔了一声。
‘老奶奶,都烫烙饼哪!我一进院子,先烧了炕,哈,还瞎嚷嚷不!’
窑洞里一片笑声,改妮上炕一屁股坐下,同五个月前她到工作队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小徐,你说吧!’
‘开会的人都来了?'我诧异地问。
‘嗯,李家奶奶来了吗?’妇女主任扫视着。
‘把你当官的官僚呵,牛大眼睛,看不见大活人,这里呐!’一位刚健的大娘坐在炕下,手握纺车把子,喊:‘瞧,纺车都带来了!’我看见错错落落有不少纺车,奇怪她们这是要干什么?!
‘那开会,啥?调查咱村的历史,历史就是各位奶奶、大娘从前见过听过经过做过的事儿,小徐,你讲讲!’改妮爽朗而自如地说。
我心里怀疑这个会到底会有怎样的结果,就说那就开始吧!”
徐礼娴继续激动地对我讲述着,“改妮说,‘好吧,咱们开会,老嫂子们不是奇怪让带纺车吗?我问你们,四五年那阵,靠什么支前打阎匪?我们日日夜夜都干了些什么事?大家忘得了吗?’她接过车柄,轻轻地摇了摇,哼出一声,调儿是那种静悄悄的时候发出的,极有魅力的声音,眼前的妇女主任仿佛她自己听见了什么号令,一下子变得激情四溢,两颊发红,额前皱纹顿时舒展了,中年的她像年轻了二十岁。
我忙掏出笔准备记录,又觉得一切有点莫名其妙,让人疑惑。片刻,一种感人的景象出现了,整个窑洞嘈杂的人声刹那间消失了,渐渐由远到近地响起和谐的纺车发出的轱辘声,吱噜噜,吱噜噜......一会,轻轻的,像主任哼的那种轻轻的音调波浪般地拍打,二十多位妇女表情严肃,沉醉于一个与血肉相连的事业才有的崇高境界中,半是哼半是唱的各种声部混声合唱,令人陶醉,顷刻间好似回到了将近二十年前那个战火纷飞的岁月,时间的车轮飞回到那个男女齐支前的热烈情景中。我看见白发苍苍的奶奶们,此刻聚精会神地摇着纺车,情不自禁地倾泻着她们对党的无限热爱,无须有人指挥,自然地从一个歌子转向另一个歌子,唱颂着那场人民战争所展开的生活,炽热的感情凝聚在每一首革命歌曲的字里行间,一心回到她们曾经参与和熟悉的战斗年代。几首歌的高潮后,总有突然中断的安静间隙,接着像跨入新的潮流,如同从一个阵地转入另一个炮火连天的战场,又是几首情绪起伏内容不同的歌子,那些歌是用不着笔墨记载的,因为在那种瞬息将历史和现实连接的气氛,立刻就将曲子的内容和音调铭刻心底。我眼里充盈泪水,眼前这个改妮,从前被我们粗暴对待、无端猜忌和冷落,被毫无根据地称之为‘母老虎’;而现在的她变成我心目中崇高的、纯粹的、革命的母亲,是我发自内心感激和敬重的人。在我的视野中,无数英雄的母亲用鲜血和生命、用她们全部的热情和力量,保卫和发展了革命的根据地,前方需要什么,她们义无反顾地奉献什么,战士等待什么,她们就支援什么。我耳边似乎时而是奔腾的骏马,时而是嘹亮的号角,时而是战斗的呼喊,时而是胜利的欢歌,也有对烈士的缅怀。我眼前出现了西庄,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的不平凡的历史画面,这是属于永远不朽的历史的。而我们不过在这里生活了半年,曾经以主人自居,以为懂了这个拥有沉重的历史感的农村的内心。她们唱到这棵存在几百年的老槐树下伪保长拷打群众的罪恶、控诉日本鬼子强闯进村,杀死十几个无辜的农民。而今天,我们仍然站在这槐树下,什么也不知道,但是历史刻记于人们灵魂的往事是不可磨灭的。所以,她们心甘情愿地为革命贡献一切,送丈夫儿子参军,她们自己也走上岗哨,拿起菜刀、斧头。从她们的歌声我听到自豪、乐观和对美好前景的憧憬。真的,不懂得人民创造历史,不知道往昔光荣的历程,我们根据什么判断是与非?!我们过去对妇女主任采取冷漠和轻视的态度,其实恰恰倒是我们自己世界观问题的暴露!她们不住气地唱了几十首歌,从历史唱到社会主义时代,用充满激情的歌声表达了贫下中农在不同时期共同的革命态度。可是,我们没有也不可能像她们这样理解和认识我国的农村。她们用歌声这种特殊的方式倾诉思想感情,让人想到许多许多,思绪跟随歌声一路走到今天。当改妮擦掉眼角边闪光的泪,我又看到她的满脸笑容,原来改妮是多么漂亮的人啊!
妇女主任戛然停止纺车,问:‘大家明白了吗?’
过了好一会,李奶奶打破沉静,在纺车旁举起棉线团,‘还用说吗?都叫人年轻啦,主任吔,明儿个上山整地,我报名!’
‘好,明天清早集合,没到的人回去给捎个话。’改妮马上宣布散会。
门外,原来站满了男人,他们没有喧哗,跟着女人们一起散了。我想男人们一定随着女人的歌回忆和认识西庄的历史和现在吧。
晚上,我第一次能够同改妮睡在一个炕上,她和我都没有一丝困倦,听她轻声地款款地后来是异常激动地敞开心扉:‘小徐,你想过没有?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入党那年十七岁,那时家里封建,不许妮子出门同小伙子一起闹革命,我生生地把锁子拧断、窗子砸碎,一出门就几个月。我在妇救会,连我有三四个姑娘,我们站岗放哨、送粮抬担架、纳鞋纺线。为了表示决心,我第一个割断一对辫子,留了齐耳短发,像个男人一样参加战斗。那些往事总也忘不掉,就像今天唱的歌一样忘不了!忘不了入党的晚上,在毛主席像前宣的誓,二十几年来,跟着党走。土改时地主用石头砸伤我的腰,我没哼一声。走合作化,我第一个报名,说服婆婆一起奔社会主义。五八年大办钢铁,我没有睡一个整觉,男人为了抢险牺牲了,我守着几个孩子,叫他们长大了都听毛主席的话。我是党员,记住这,啥都有了信心。我把工作队看作毛主席派来的亲人,当作当年的八路军,你们一进村,我高兴得合不拢嘴,整天打听你们的消息。第一次去找你们,以为到了自己的家,想谈谈妇女工作,我在支部会提过多次,没人重视,还骂我假积极,说我是母老虎,我就想对你们说说心里话,谁知道指导员不肯待见我,就是你也避开我。小徐,我是共产党员哪!好多次梦里都在工作,睡不着半夜起来站在毛主席像前,我说:‘毛主席啊,我凌改妮永远要革命’,写下‘革命到底’四个字。这半年来,只有想到这件事,‘自己没有为党做点工作,心里难受哪!’改妮哭了,哭得很伤心,最后我们抱着哭起来了。‘我不是图私利,我要对得起死去的同志们!好了,有了‘二十三条,心里亮堂了,晚上唱的那些就是我的心里话......’
我一夜没有合眼,改妮和她安排的歌会对我教育太深了。今天一早,妇女主任领着妇女们上山了,她多有精神啊,像二十多年前剪短发背着枪的妇救会长一样。
此刻再看这西庄,又熟悉又陌生,如果我们从现在开始来熟悉她该有多好哇!我们会重新认识,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认识。你说呢?”小徐抹净了泪水,我们看着眼前的西庄,觉得这么亲切,那飘动的红旗已经上了山顶,彩霞贴着吆喝牲口的那些高大的身影,多么美丽的剪影啊!
听着她带着哭音的一番不同寻常的讲述,我的心同样震颤着,这种完全浸透心灵的意外的经历,让我极为后悔没有亲眼看到昨晚的歌会,但这感触后来许多年一直深刻在我心底。1976年初为了准备参加全国话剧汇演,我以写学大寨的名义去昔阳,有机会重返西庄。第一次走进妇女主任家,炕上小木柜上果然写着“革命到底”四个字,依然醒目。说起摇着纺车的歌会,她笑起来:“小陈,你也知道那晚的事?”我说自己要写农业学大寨的剧本,准备将歌会写一场戏。她得到安慰似地:“要写要写,那是我们该记住的往事。”2013年我第三次去昔阳,西庄因为地下有大煤矿,已整体搬迁到县城边的新村,陪同我的就是妇女主任的大女儿、当年跟在我身后又唱又跳的那个小玩妮,她说母亲已经去世几年了!我至今遗憾的是没有看到妇女主任留下的照片,更遗憾的是再也听不到那样发自内心、充满激情和有着厚重历史感的歌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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