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背后是否沉重?!
陈仁川
在出版物“大爆炸”的时代,网络仍然轻易占领一切有人的角落,快捷上网,快速浏览,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像过去那样“淘”一本什么书,似乎没有了急迫性。一天,随意到旧书市场也就是随意翻翻,并无具体的目标。不过,许多年来对反映学生生活的作品,始终有潜在的兴趣,这可能是心中的“热点”吧。记得在大学读过苏联的《大学生》、《三个穿灰大衣的人》、《马克思的青年时代》,我国的《勇往直前》、《大学时代》、《我们这一代》、《青春万岁》等等,总是从中对照自己经历的生活,希望将来也创作一部学生题材的小说,虽然并没有真正去写。所以当《往事并不苍老——一个五十年代大学生的日记》在眼前一亮,我有点惊喜,立刻买下来。晚上,一口气翻完,掩卷及后来反复思之,都有不少的感受。
那是日记主人赵熙德记述的“1956年8月至1961年8月间上海复旦大学新闻系”的学生生活,与我的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1960年8月--1965年8月的学生生活相距不过4年,其中最大差异是他们亲身经历1957年“反右派运动”,而这如同一个时代的“闸门”,明确地将我们与他们“分开”,很容易区别这两个时间段的大学生,二者好像是思想感情甚至语言都个性不同的两个年代的青年人。读后,陆续有如下感想——
仅仅四年岁月之差,我的大学生活就难得产生如赵君的幸福、圆满、温暖的感受。中戏文学系发生的许多事,完全是赵们5年所未经历的,几乎人人在不同侧面直接或间接地被“批判”和受到“思想”的伤害,以至于多数人不愿回忆过去。2000年,毕业35年后聚会,全班同学差不多有半数缺席。这就留下一道难题,究竟从我们的往事可以懂点什么?1965年分配工作后,先是社教随即是“史无前例”的“十年”,后来好不容易能安定工作时,却已然从“中心”滑到了“边缘”,终于发现我们这一代像“苍老的往事”,在更年轻的一代代眼里已然衰老,并且实质上在时代的“筛子”中逐渐被无情地剔除。这不奇怪,想起文革伊始,自己应该属于风华正茂一类,不料红卫兵对我说:“就是要把你们这样的老家伙赶下台!”令人哭笑不得。
《日记》里赵和一批大学同龄人对生活有说不尽的浪漫和憧憬;5年中对当时社会现实的和他们对于“负面”(那个时代认为右派即负面)的记载很少,大量的是诗情画意般的爱和友谊的描述。日记发乎于情,而且他们的情谊非常真诚,在那社会面临“经济困难”、国人依然乐观的时代,《日记》渗透天真浪漫的气息是与之相适应的;但若对比同时出现的社会问题尤其是“反右”之沉重,《日记》在今天看就显得像浮在生活表面的“油花”,遗憾的是作者极其欣赏如何淹没在轻飘飘的“油花”里,特别是他和《日记》中的两个挚友在35年(1996)后见面时,仍一如从前地陶醉其间,不容置疑地肯定他们的“往事”。我看这或许是《日记》并非那个岁月真实写照的内在原因。
《日记》中出现一个熟悉的名字:陈启瑛,自己猛然生出若有所失之感。她是我的同事,1968年“广大干部”下放劳动,我和她都在礼县农村,一起还充当“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之“演员”,那时候特别爱开玩笑,相互取绰号如把北京人形容倒霉、事事不顺才叫的“片儿汤”安到我和她的身上。我们去各队演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在那个特殊环境里苦中作乐。她给人随和、亲切、善解人意的感觉;然而,却并没有了解她“复旦大学新闻系”的经历,更无从知道她同班同学如《日记》主人赵熙德。1969年,文化局干部从农村回兰州参加“学习班”,我和她又在一起再次接受“再教育”,年底重新分配,遂人各西东;许多年后获知她去香港经商。一位名牌大学新闻系的高材生,在调到甘肃的那些年未能施展才华,那个时代拒绝了包括她在内的几代知识分子;不过对她似乎也没有找到予以“惩罚”的理由,虽然文革初对她打鸡蛋竟使用“打蛋器”(一个铅丝网)斥为“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她长期处“逍遥派”行列,无所作为也不可能有所作为,这大约也是我们共同的命运、时代的遗憾。在赵的《日记》中,陈启瑛则是一个被众男士追捧的可爱的小女人,能歌善舞,表现出众,以致多年后,赵和同学们都念念不忘,希望得到关于她毕业后的信息。
《日记》中的大学生不幸遭遇“一九五七 年”,尽管如此,还是有大多数人逃过 “劫难”。在文革结束之前,可以说中国人基本上不清楚那些运动的实际结果及自觉到有“重新审视”的必要,很长时间里社会面弥漫着“革命乐观主义”,崇信“形势大好,而且越来越好”、“中国是世界革命中心”、“地球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等等。所以,他的“日记”及“自序”、“评注”和“后记”沉浸于春天般的愉快就在所难免。可是,到了我的大学时代已经显然不同,因为“阶级斗争”重新提出,“革命化”的“锣鼓”震天价地敲响,“浪漫情怀”越来越淡薄,“政治化空气”越来越浓厚,不断“清理思想”成为“家常便饭”,像《日记》中的“轻松感”、“爱和友谊”的“纠缠不清”越来越退出大学校园。思想不再快乐,学习亦无乐趣,一次次的“批判”终于使青春变得不伦不类,我和我的同学后来回忆起来几乎找不到那时“闪光”的内容。
人,归根结底活在个人的体验和感受里,日记、书信乃内心感知抒发的个性化载体,一经公开说出往往就会走样,特别在过去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现代人敢于说生命就是主观的感受,一个人感觉幸福、浪漫、青春无悔,为什么?就因为这个人体验中感受了幸福、浪漫和青春无悔——依据自己生活环境里获得的当时的感觉。《日记》反复地以至于毕业后35年还是不胜其烦地诉说其青年时代的友谊与爱给予的美好感受,就足以说明这个心理学的基本道理。但长期以来,在公众场合不这么说,而是要将“活着”的感受空间压缩至无,代之以理性的、理想的、信仰的、阶级的或者社会共识的等等,可以随时讲在大庭广众面前,其间不免充斥假大空的人云亦云、仿佛演戏。我国开放以来,人的主体意识和自觉性空前高涨,人性、人道、人格、人情......“人”为首的字眼无处不在;同时不能不看到,真正让人袒露心灵、没有顾虑地说出“自己”也还须所有人长期付出努力。事实上,掩盖、隐瞒、扭曲一些什么是人的社会本性。这本《日记》直露于爱情与充满爱的友谊的过分钟情表白,虽然浮游于生活的表面,我还是贴近和理解他们感受的真诚。如果有人因此又美化“那个时代”,好像可以借此证明“今不如昔”,我是不能同意的。
读《往事并不苍老》也是折射我自己。
希腊雅典遗留着公元前十几个世纪的阿波罗神殿,外侧刻有七位智者的铭言,其中叫塔列斯的“人啊,认识你自己!”几千年过去了,这句名言仍然日见日新。认识自己涉及认识人的本质,一个人所以难于认识自我,原因是内在的意识流只有自己体验和感受,却极难将心灵流程立体地凸显出来。人终生固守仅属私人的精神家园,不善于也不习惯用第三只眼剖析自己。他的言行和被人视为性格和不变的人生格式,都存在于内心隐秘的体验之中,而这又正是他的经历所建立的感受系统。人们恪守并且本能地保护内心的秘密(人人都有核心的、可能永远不让人知的部分),即使“日记”亦不能例外。
作者在“自序”中,感叹“岁月是一种美丽”,他在1995年如是说:“(1956--1961)那是一个令人神往的时代。在我眼里,那时的一切都是那么美,那么好。”“往事并不苍老”,的确,他的“感情绿洲”渗透着这种“美”、“好”。我的(1960--1965)“岁月”呢?也能“美”和“好”么?每当感觉什么“浪漫”时,我常常不由自己地想到那个时代背后的“沉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