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底,我从文艺界转到政法系统。一九八五年四月创办了公开发行的甘肃自己的法制报——《法制导报》,那时长篇案例报道走红,同事们都希望创刊后尽快刊登这样的通讯。恰巧当时省内有一起发生不久的持枪杀人大案,于是我直接去发案地山丹县采访。
山丹县名气很大,因为解放前就有国际友人路易.艾黎办了当时罕见的工读学校;而且今天的城中心还有他捐赠文物的陈列馆,游人无不慕名前往。但采访后写的报道,我却以这样的一段话开头:“甘肃河西走廊随着'丝路热'已成了当代艺术家慧眼相识的宝地,这里有古老的丝绸之路的文明,更有着新生的建设者的文明。现在,古老的和新生的文明又都被赋予了'西部色彩',具有更为迷人的魅力。然而,文明的成长却需要拼搏,同荒漠、同狂风、同荆棘;还要同罪恶搏斗,有时甚而是血的洗礼......
一九八五年三月二十六日下午,离古甘州(今张掖)六十五公里的山丹县城区,由兰州通向新疆的柏油路,在城东门经过时,始终是车水马龙,行驶最多的是各种型号的拖拉机,不过,驾驶员做梦也想不到“铁牛”的欢叫,对于另一种制造邪恶的人来说反倒是实施罪恶的一道音墙。大约三四点钟,汽车站东邻的工商银行山丹支行东门储蓄所内发出了“砰砰”两响,隔壁的县农修厂一位工人听见了,以为是谁在敲打炉筒。储蓄所面对甘新公路,无论是过往车辆的司机还是漫不经心的行人,都未能从这两次响声听出异常。这时,储蓄所时年五十六岁的主任兼会计楮金声和女出纳员、江苏常熟人、今年四十五岁的薛月华都躺在血泊中,他们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时猝然而去......”
作案人马某何以如此凶残?为什么选在储蓄所作案?且一次枪杀两名无辜者?!山丹县公安局的同志谈案情时,我不住地提这样的问题。我一再表示你们在工作条件极其落后简陋的情况下,破获震惊全省的特大凶杀案非常了不起,值得大力宣传。
他们说你来得正好,死囚马某唯一的请求就是希望见到“记者”。当晚,由李局长领着进看守所,这是我第一次亲见关死囚的地方,灯光无力的昏黄,显得气氛阴森,在一间平房里,持枪杀人抢劫犯、待决的马某,四仰八叉地躺在板床上。据说他窜到山丹后,作案前住在粮食局招待所,自称外地采购员,因其人高马大,竟在短时间里迷惑了一位当地女子,一起散步,甚至谈及“感情”发展的可能。眼前这个凶残的家伙,则十分平静,看守笑着说:“马某,你不是想见省上记者吗?给你请来了,有什么话尽管说。”实际上,我知道山丹公安因为高院的死刑复核令还未到达,为了看守这个死刑犯已经高度紧张,二十四小时值班,皆疲惫至极;但对马仍然显得和气、自然,有时还对他开玩笑,尽量让其在最后时刻能够安安静静地走。小屋除了一张床,还有一单屉小桌,空间太小,看守不得不到门外,留下我与马。谈话从他一米八的身高开始,他说自己个儿高,能吃能喝,大手大脚能干活,犯罪前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给人打工,最后不但不给工钱还打他,为此决计报复工头,在新疆找活时,见到当兵的老乡,在那里偷了一把手枪。后来没有找着那个“吭人的”工头,流窜到山丹,抢了银行,先后杀了两个无辜者,心里仍然认为社会对他“不公正”。我从多种角度谈了一个多小时。临走,他再三感激这里的公安“把我当人看,没有让我吃苦头。”又抬抬身子(手脚都铐住)说:“省上记者老远来看我,做梦都想不到。”看守进门和善地说:“现在你该安心了吧?”
公安局之前全面介绍了马某作案过程,案情并不复杂,关键是作案后继续流窜,为了找到马某,山丹公安倾巢出动,跑了许多地方,终于抓捕了凶手。这个下手凶狠的罪犯,作案动机其实很简单,要不到应得的工钱,又没有找着工头,身上没钱就只有抢银行,还自认是在“讨回公道”。对杀人不但毫无忏悔,反而问“对他为什么不公平”。
当自己离开死囚犯后,一路也问自己:如果干了活给了工钱,马某还会流窜会杀人吗?从法律的角度,马某犯下滔天大罪,必死无疑;那么社会上仍然到处存在的“不公正”现象,该不该引起注意呢?我以为面对现实,法制宣传必须在报道严格执法的同时,也要让人们或者各公务部门,意识到犯罪动因中“社会存在的许多不公正现象”,如同一张法网恢恢的大网,要不断注意那些存在于各个角落的“漏洞”,既要打击一切犯罪活动;也要动员全社会力量堵塞可能引起犯罪的“人为的和客观的因素”。每每想起那个灯光昏黄的小平房,仰面长躺的待决犯,总有说不清的人生感悟。说来马还是高中毕业生,没有考上大学,回家务农,本也平淡无为。因为打工受骗,受到极大刺激,认为社会“不公”,抢了银行(获款八百多元),打死人后害怕了,“逃到哪是哪”,“希望社会上青年人再不要走我这样可怕的道路,现在许多人同我一样糊里糊涂过日子,把自己毁了。”马极力搜寻什么,“我短短一生几乎没有一件让人愉快的事,回忆起来一片空白!”“唯一希望公安对欠我工钱的工头要追查”。
面对马这样愚昧、凶残的死刑犯,从道理上说服使之心服口服是困难的,我知道社会本身存在大量见怪不怪、有失公允的现象,罪犯总能从中归咎其动因开脱罪责。现实永远会呈现形形色色的“漏洞”,需要我们对社会治安综合治理。
采访回来,一口气写八千字,题为“蓝盾特急行动——三.二六血案始末”,人民需要卫士,文明需要卫士,蓝盾——卫士的标志。刊登在一九八五年第八期《法制导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