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家湾之夜是疲惫不堪的,听不到一丝动静。锣鼓喧天的大寨田工地停止了呼吸,炮阵式的架子车互相歪靠无人问津。万物皆有寂静时,唯生产队一间库房,燃着盏油灯,透出昏沉沉的光。
与会者似乎都在昏昏欲睡,进门就犯迷糊的吴二宝费力地睁开眼皮,不知问谁:“喔,散了?”“做梦呢!你叫什么?”主持会的“组长”(农村人一律这么称呼外来干部)提高了声调:“叫什么?吴二宝,你就是吴二宝!你就是这样来混‘开会分’?!”有人笑了,社员会有了点活气。
组长是今天从县上来的,精气神十足:“啊,大家听我的,觉不要睡了,话不要说了,好好想想,你们丁家湾一队特殊呦,没地富反坏没右派,大队反映没法抓阶级斗争,我说哇,好事!都是贫下中农,没外面复杂,革命觉悟应该高啊!”坐在一旁的大队书记看看会场,抖抖烟锅子,对面前黑乎乎的一群吼:“哎哎!都叫瞌睡虫吃了?上级领导关心我们,派张组长来指导,特地在一队开会,干什么?选一个‘冒尖人物’。”
社员们听着有点莫名其妙,“冒尖”?好像有事儿。可是还要“选”?许多人松了口气,吴二宝想,“选”,选模范,选先进,和我沾不上呢。他的鼾声居然随之而来,那么顺畅。也难怪,他太累了。两头不见老爷(日头)地大干,摸黑回家,两个孩子饥肠辘辘地等爹给食,自婆娘病死后,吴二宝比许多人累。他匆匆忙忙熬一锅玉米菜糊,一家三口一股脑往肚里倒,然后没头没脑地赶会,像许多人一样,打定主意躲在角落,睡他娘的,还记二分工哩。
可今晚,吴二宝却硬是被上面来的组长盯住了,问题不仅仅出在他睡了一觉又睡,且发出很响的呼噜声。原来会前,大队书记汇报说:“丁家湾一队特殊呢,基本上是贫下中农,轮流当队长,今年再也没人肯出头了。眼下有个叫吴二宝的,干活毒!还能编草鞋,偷偷去集上卖,夸口卖了钱,给娃买白面馍哩,不知道他行不行?”组长听了很高兴,他头脑一动,就挑丁家湾一队,认为自己在一个特殊点上,可以搞出特殊的经验。对大队书记说:“贫下中农为主的农村要注意方式,我这次要搞一个选举,‘选’一个‘冒尖人物’。”这么说,大队书记都一下子摸不着头脑。
“吴二宝!”组长和颜悦色地喊。
“到!”睡眼惺忪的二宝竟然像民兵一样。
“今晚选举你听明白了?”组长笑着。
“明白,明白。”二宝顺势而为。
“喔,你是老实人,要带头哟。”
“带头带头”,二宝随口而为。
“同志们,吴二宝挣工分多,是不是冒尖人物?”张组长突然问大家,开会的人巴不得立刻散会,一起嚷:“是!”
“吴二宝编草鞋够不够冒尖?”
“对对哩!”会场上一片呵欠声。
“该不该选他?”张组长摊牌。
全场叫好。
吴二宝此刻还在自己的算计里,编草鞋,他还要编草帽,要让娃吃上白面馍。他感觉社员们都熬不住了,又困又饿。吴二宝站了起来,张组长发现新情况,压压手:“大家静静,吴二宝有话哩!”
吴二宝从没在会上当众发言,仿佛一贴催醒剂,大家伙迷惑的睡眼张开了。只听他像是在喊:“我干活毒,要不选我冒尖!”听的人哈哈哈大笑,“吴二宝哇!你都选上了,你是选上瘾了吧!”
有人喊:“二宝!明天上县里开劳模会吃肉喝汤啊!”
丁家湾开会从没有这样热闹,张组长开心了,又压压手:“同志们,我宣布一个秘密,今晚是选队长,冒尖人物就是你们的新队长呀!”
人们一哄而散,回家路上,嘻嘻哈哈,对“选”冒尖人物就是选队长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吴二宝走在最后,对大队书记说:“我小女子病着,想一口白面馍。”书记说:“哎,你们一队轮流当队长都挨不着人了,你算给大队解了围,张组长明天也该回去了。这样吧,让大队保管给你借两斤白面。”
“今晚可没有白来啊!”吴二宝说着,眼圈湿润了。
书记叮了一句:“吴队长!明天领头大干哟!”
这时,鸡应该是叫第三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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