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幅滑稽的画面——一个中年女人,像受惊的兔子猛然跳起来,头发被风扬成尾巴,拼命撵一辆飞也似地向前的吉普。女人气喘吁吁地喊:“龚书记!龚书记!你停一停,回答我的问题!!”
小车在桥头嘎地停下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推开车门,将头伸出朝后看,急忙命令:“快开,又是那个疯子!”车启动后也像疯子狂奔。女人扶着桥头的灯柱,嚎啕大哭,周围站满了人。
女人四十出头,说起她的身世着实悲惨。她原是山里一只“金凤凰”,漂亮能干,十里八乡都有人想攀亲。五六年县上去了一批整社干部,那年,她十八岁,高小毕业后给合作社当会计。一次去乡上开会,与参加整社的一位宣传干事同行,干事娓娓讲了一路,都是听来陌生而新奇的事。她心里第一次觉得生活是这么美好,世界真的那么大吗?还有看不到边的大海。干事是南方人,二十出头,长得白净,对人诚恳,从此她的心就靠到他心上了。五七年七月,他们一起回到男人的江苏老家度蜜月,九月,他们回来在县城安了家,她被安排到县百货公司。幸福的日子像流水那么快,万万没有料到还有流不过的险滩。男人同情宣传部长的遭遇,结果也滑进“右派集团”,押送高寒山区牧场劳教,这小伙子仍然不相信这是现实。妻子哭得两眼红肿,往丈夫手里放了个包袱,告诉他里面有几块肉馅饼,今后事事得自己照顾自己。看着渐行渐远的心上人,她追着大卡车忘情地喊:“我等你!我等你——”
三年后,妻子不顾一切阻力,独自去高山牧场,找场领导非见人不可。书记姓龚,高个子,黝黑精瘦,为难地说:“一定要见吗?”“要见!一直得不到消息,是死是活要个结果!”于是,沿着山路,两人一前一后,龚书记几次扶起摔跤的女人,痛惜地看出她昔日的风姿,默默问自己:“这个女人经受得住吗?”
齿形的山起伏地隐向远处,山里的山,越走越远,终于爬到一个山头的陡坡,龚书记说“到了”。女人勉强抓住一株古松,腿肚子不由自主地发软。她茫然四顾,还是连绵不绝的山,恐惧地想:“爱人怎么能活在这种地方?”睁大眼睛问龚书记:“人呢?”
“就在你脚底!”书记神情黯淡地指了指。
女人急忙挪动双腿,四下搜寻,眼泪像泉水一样流下来。
书记又指了指眼前,正是女人站的地方,“下面就是他。”
女人悲恸极了,昏倒在地。
龚书记只顾倾诉:“他是有才华的人,这有什么用?饿得要死,剩一把骨头,来不及抬回就咽了气。”
“我男人说了什么话?”
“说什么?瞪着眼睛,喊了声毛主席——”
“你们为什么不葬到下面去?”女人握着拳对龚书记抗议。
“谁能抬得动?”书记的脸石头般的深沉,“我管的全是右派,上面叫他们自己种地吃粮。困难时期,哪里吃的饱?他们就地掘了个坑,听说一起放声哭了一场。”
女人愤怒地:“你呢,你是干什么的?!”
“我?”书记眼里冒火,毫无愧疚:“我让他们少挨斗!我让他们在山上自由!至于病痛劳乏,我管不着!不要忘了你男人是右派!”
女人用布包了一把淡黄的土,向任人践踏的右派“坟地”惨痛地喊了一声丈夫的名字!
半年后,说是精简人员,女人离开门市部,带着遗腹子回家务农。熬到又一个“大风暴”前夕,迫于生计,委屈地同城里一个复员军人结了婚。“大革命”开始,这个男人扛枪“造反”,将妻子和两个孩子送回乡下娘家,展开手脚冲锋陷阵。
一天复员军人摸黑背回一个人藏到后院草堆里,又拔出手枪走了。不久,传出剧烈枪声,妻子忧心忡忡地张望发生武斗的村口上空。待枪声渐渐弱了,有人沉重地喊:“快,快到他家了。”女人看见的是第二个男人的尸体。
妻子又一次为丈夫的丧生恸哭,想到自己接连的不幸,近乎疯狂地喊:“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啊?!”半夜里产生错觉,心爱的男人挨在第二个不曾给她温暖的男人身边,她怜惜地叫第一个男人走开,“别粘上他的血,粘上要倒霉。”
天蒙蒙亮时,屋里忽然出现一个人,悲戚地佝着腰,手里捏着一顶蓝单帽,对女人极真诚地说:“你男人为了捍卫伟大领袖的革命路线英勇牺牲了,我们永远不会忘记烈士的光辉事迹,他的战友今天将抬着他的遗体游行。我们胜利后,一定给你和孩子以烈属待遇。”含泪的刻骨铭心的悼词,句句打动女人的心,她眼睛有了光彩,感激地问这人是干什么的?
这人微微抬起头,窗外的晨光恰好映在脸上,女人惊讶地:“啊,是你——龚书记!”
“是的,昨晚是你男人背着我藏进你家后院的草堆。唉,两派斗争实在太激烈了,这是最后的斗争啊!”说话间,龚书记掏出两张十元钱,“我从县委逃出来,没带什么,先拿上给孩子添点衣服吧。”
女人死活不收:“只要你们将来记得我们孤儿寡母就行了。”
龚书记叽里咕噜又说了一番安慰话,一帮“战友”进门,悄悄拥走了龚书记。天大亮后,又来一拨人,抓走男人的父亲,一个埋头操作的老裁缝,逼着交代他儿子怎样藏匿全县最大的走资派县委龚书记的?裁缝却以儿子的革命事业为荣,结果被这一派折磨得奄奄一息,最后竟丢下水沟了。媳妇送走男人,又埋了公公,自己也快不省人事,不是孩子可怜的泪水,她心一横准备上吊而去。
终于熬到胜利的日子,龚书记以受害者身份走上主席台,在揭批四人帮大会发言慷慨激昂,说到“黎明前黑暗”时分藏在草堆的惊心动魄的流亡史,更是泣不成声。当时死保他的一派人,此刻无不声称老龚立场坚定,不愧是革命家。不久,他官复原职——县委书记。女人参加了揭批大会,听龚书记演讲时,想到自己一家的遭遇,泪流满面。那天,老龚在大庭广众亲切地接见她,满口答应给她解决问题。
女人有了精神,连夜写控诉材料,加入到满大街揭批查的大字报之林,她写的其中一个问题也是她多年心中的疑虑——关于第一个男人可怕的死亡;同时将书面材料递给清查办。材料送了多少次,她记不清了,人家说她反映的不属于清查范围。但她仍执著地找老龚,领导忙,她理解。顾不上,她等。一天,她到底等到了百忙之中的龚书记,那是半路上,“嘎”地一声,竟有一辆车停在她面前。车里下来的人,正是老龚——龚书记!
龚书记笑吟吟地:“尽管放心,党的政策是不会亏待你的。会给你安排工作,会......”好像那天老龚说了许多话。于是,她耐心地等啊等,为了全家人糊口,女人到建筑工地打工,每天一家人都是一锅玉米糊,冬天蜷缩在城墙角下自己搭的“狗窝”里,只为在县城便于反映问题,等待解决。有好心人,帮她写申诉,凑钱让她去地区甚至省上告状。但她哪知道,所有递上去的材料,其实都一次次推了一圈磨回到原地;而龚书记就是“推磨”的能手。
女人无路可走,居然贴出一张“卖儿告示”,有意要让龚书记知道,果然轰动全城。公安局很快来人,扯掉“公然污蔑大好形势的反动告示”,扬言抓出现行反革命分子。女人豁出去了,自己送上门,那天求人将她绑住,走进公安局信访室,那里有火炉,她冻得发抖的身子才少了些哆嗦。局长是刚刚走马上任的,亲自来审讯,一见到这个女人,以为是个疯子,转身就溜了,临出门叫赶快让她走!局长找龚书记,书记和颜悦色地说:“这个女人命苦,吓唬吓唬,不能当真。她第一个男人是右派,右派怎么处理?上面没有发话。再说我当时是那批右派劳教的负责人,那个男人不服管,说了许多对党不满的话,后来有病,死了,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给他平反吧!后来,我调公社、县委,关心过她的事,可她改嫁了。她第二个男人,搞武斗,动枪动炮,总不能肯定吧。你告诉那女人,民政局可以给她一点补助,回去务农嘛,乡下不费钱,等孩子大了再说......”局长压根想不到一位县委书记会长篇大论对他这个新下属说话,受惊若宠。局长下来就向许多人发表感言,意思是龚书记如何体恤下情,正是一位爱民的清官。谁知,龚书记的言论传到女人那里,女人又去闹,龚书记又推脱不见,惹得小县舆论沸腾,女人与龚书记往往是茶余饭后的话题。
女人停止哭泣,眼见龚书记的吉普无情地远走高飞,她周身透着冰凉。清早,一个每天就在附近送牛奶的人,对顾客发布消息,说龚书记高升了,今天去东边几个公社告别。她一听当即疯也似地往东河桥跑,堵车!躺轮子下!她的计划随着龚书记的“逃跑”化为泡影。泪流干了,不渴不饿也不累,她麻木地挪着步子,又一次回到县委门口徘徊。
车上的老龚,对窗外的一切无所留恋,未到天命之年,竟有疲惫感。如今,老天眷顾,总算调省上了!但遥远的往事仍令他惶恐,五七年当上高山农场书记,作为对他的考察项目就是管教全县老“右”,幸而那些无处喊冤的家伙一个个永远留在高山了,是他一次次汇报那些冤魂生前的言论和情绪,添油加醋,显示着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坚定立场。他心硬如铁,卡住右派们少得可怜的口粮,逼着那帮知识分子“自力更生”,结果年轻的灵魂在高寒中又冻又饿,早早结束生命,就地刨坑就是他的主意。
几年后,他荣任公社书记,唯一的信条是一切唯上,不久取得惊人的成绩——“不毛之地”据说成了“米粮川”,一律不许伸手向上面要救济。家家户户被掏了个干干净净,农民成群结队上外地逃荒,只要被他发现,就让民兵抓来批斗。文革前,这人居然荣升县委书记。运动中,他态度极为诚恳,一切罪行大包大揽,唯唯称是,很快过关。靠边站时,他闭门思过,决心再不过问政治。不料两派走马灯似地上门逼他表态,东躲西藏,疲于拼命,不经意间拾到一份传单,读后大喜过望,原来是揭露他的对头——另一位县委书记,客观上似乎是说他长期被此人排斥,有职无权;明知这不过是利用他打另一派而已,他还是本能地站到保护他的这一派。结果竟然因为他的表态,引起两派武斗,最严重的一次,也就是复原军人为他而壮烈牺牲。
回想自己的艰辛历程,他庆幸脱离苦海了。经过一番精心谋划,终于被调省某局任副局长。扫兴的是,那个“疯女人”又一次现身眼前,险些给荣升的他造成难堪!“疯女人”成了最大的晦气,仿佛有张蛛网时刻候着他。如果他过问女人的事,势必扯出高山农场,她的第一个男人;进一步还要扯出她第二个男人因他武斗死亡的前因后果。他打定主意将女人的事留给后任,离开是非之地,谁奈我何?
县委门前,女人不停地在台阶上走,同情的人谁也找不出合适的话语安慰她。牛奶场长路过,这个好管闲事的胖子,忍不住对她说:“别犯傻了,人家还是人家,管你?”女人惨惨地笑,嗓音很动人:“我不傻,我就要让大家知道,让党知道,他龚书记是什么东西!”说话间,她的女儿扑上来,喊着“妈妈回去妈妈回去”,惹得旁观的人掉眼泪。她对女儿说:“给你林场的哥哥写信,以后让他照顾你!”
女人在战栗的寒风里坚持等待,因为有人告诉她,明天才正式为龚书记送行。女人紧紧棉袄,朝县委后院走,认定可以在家属院“逮住他”。这时正下班,许多人往出走,一个女干部好心地拉住她:“别找了,龚书记刚刚来电话直接从下面走了,先去省上报到,以后回来搬家。”
女人听了却无动于衷,沉默得可怕。
只有风儿在呼呼歌唱,那是属于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