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话剧《钗头凤》引激烈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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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1-07-20 查看次数:6075 来源:兰州 作者:陈仁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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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举国开展学雷锋活动,幸运的是刚刚知道“向雷锋学习”,我就参观了首都举办的雷锋事迹展览,思绪万千,仿佛突然找到做人的标准,同时感觉整个社会风气也因之一振。公交车上一个披白纹纱巾的姑娘扭头问男友:“看了《雷锋日记》吗?他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与她同座的、大学生模样的男青年插话:“看看人家的日记全是高尚的内容,我宿舍三个人记一本日记,整天鸡毛蒜皮的无聊事。”我一直听他们对话,深深被打动,这种现象应该看作是时代影响的具体化,有怎样的环境就有怎样的人和事。一代人似乎在与过去告别,迎接新的到来。《雷锋日记》成为街谈巷议就是很好的例证。回学院后,一进宿舍就来不及地重新翻开《雷锋日记》,深深感到像这样崭新的形象,在我国是有社会根源的,时代不断锻造走在前列的人,就在现实里,在人们身边。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起了个大早,我和同室严、张一起洗厕所、楼道,民族班起来更早,不多久,整个中央戏剧学院到处都行动起来,一派新气象。小符以为只有他们二班这样,待看见我们已经干了许多事,大吃一惊,“伟大伟大”,他又回宿舍重新拖洗。这回大汪态度激变,桌上胡乱堆放的东西被收拾,不但没有生气,还建议将床下杂物放进储藏室。同一个环境,打扫后焕然一新,大家说“就得学雷锋哇!”
表四下连队当兵两星期归来,意气风发,战歌高昂,在学院广播站演出下连队创作的歌颂雷锋的节目。雷锋短暂的一生是伟大的,从他可以看出一个真正的人的容量。应该尽早树立雷锋式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我们这一代关于生活种种看法,的确比过去的人要进步不知多少倍,将来的人呢?怕又要笑话我们今日的幼稚。
在这样的氛围下,当晚,看的却是表演系的话剧《钗头凤》,令人惆怅,让人伤感;看后立即觉得与今天高昂热烈的现实格格不入!陆游与表妹唐婉未能如愿的恋情,有着沉重的悲剧色彩,他们为此唱和哀婉悲伤的诗词,无不让后人读后泪奔。
陆游《钗头凤》——红酥手,黄籘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唐婉《钗头凤》——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首先出现关于应该批评演出《钗头凤》的文字,竟然是我所在的戏文系一班办的《长征》上,一位女同学,平日不甚言语,恰恰是她提出应该讨论现在演出《钗头凤》存在的问题,在黑板报上写了《一点小建议》。同我一起办《长征》的老张不以为然,认为只要动人感情就是佳作。我写了“编者按”,希望各抒己见,使讨论深入下去。有种预感学院可能开展对《钗头凤》的大讨论。从热议中可以听出这个剧在当下演出“不合时宜”,不利于革命化和学雷锋,其表达的思想感情都是小资产阶级的。学院广播站的编辑和播出者,都决心把辩论搞下去。这时,学院又出现一个《红苑》,几篇评论针锋相对,有代表《钗头凤》的肯定派,揭开了讨论的大幕。否定派立即跟进炮弹,决意辩出个一二三。在《长征》上,我写了《从争论中学习》,讨论《钗头凤》何尝不是对文艺思想和生活态度的一次检验。为什么在同一个环境,同样的学习,对同一个戏,会出现截然不同的观点?孰是孰非谁予评说!接连出刊,几乎全是《钗头凤》,值得注意的是表导演系大多数人持否定态度,而下连队的表四一些人反而唱赞歌,男女主演在戏中十分投入,情真意切,对这个戏非常喜爱。一个戏,搅动一个学院,看来平静多是表面的。平时所有人和和气气,一当看法绝然不同,就会以观点区分各自一群人,现在不用动员就有许多人主动写稿!
二班开《钗头凤》讨论会,一些同学一口咬定《钗头凤》无懈可击,认为反对者以“共青团员的标准要求陆游、唐婉”。从《长征》开始到全院讨论,表四的人甚而说“陆唐是我们的学习榜样”、“唐身上集中了瑞珏和愫芳的总和,集中了中国妇女的美德”。《谷雨》、《红叶》、《红苑》又出了不少关于《钗头凤》的文章。
1963.4.24?罗院长在报告中传达文化部党组关于支援农业的决议,文艺团体要组织演出队下乡。罗院长说,农民可不要你们的《大雷雨》、《茶花女》、《钗头凤》,表演系送戏到北京航空学院,次日团委即给我们送来批评信,好不容易开展了学雷锋运动,结果你们一出戏搞得学生神魂颠倒。现在一种倾向是不愿演现代戏,有人说宁可在大洋古里跑龙套。今天不仅要演出现代戏,尤其要塑造英雄人物。?从航院的反映,充分说明《钗头凤》演出的负效果!
中戏破天荒地因为一出《钗头凤》出现多个墙报,先后有22篇讨论文章,至少二十多万言!许多文章概念混乱,不知表达何意?参与讨论的人数之多、涉及文艺与政治、现实、时代等重大问题在中戏都是空前的。就我个人而言,真正需要的是弄清是非,为了毕业后长远从事的文艺工作,所以非常重视所有人的文章、发言,希望从中得到多一些思想收获。
因为演出《钗头凤》,还引出中央戏剧学院绝无仅有的一次全院大辩论,两种对立观点,双方言辞激烈。院系领导、被邀来中戏讲课的顾仲彝教授,都听了辩论会,虽然没有最后的总结,明眼人都清楚当下演出《钗头凤》与提倡“学雷锋”有多么不合时宜,显然今后的一切演出必须以“革命化”占领舞台的绝对优势。
1992年,我去杭州开会,有机会到绍兴参观沈园。任何人到那个地方都会感慨万千,而我更有复杂的感受,想起多年前中戏在“革命化”的气氛下,围绕表演系《钗头凤》的辩论,批判那个剧本和演出.我那时也是参与批判的一个。今天觉得当时的争论十分荒唐。园边有永福庵,陆游曾在庵堂高处张望,企图再看一眼“错、错、错”的恋人。一出《钗头凤》,意外与现代“雷锋”闖到一个时空,即使今天看,二者有何联系?古人从没得罪我们,今人却非要同他们过不去!“错、错、错”,错的是我们那个时候,长时间弥漫着泛政治化,对人性、感情、爱情总之一切属于人之为人的东西一律抹杀、否定和曲解。当年对其批判者,实际上在今天依然回到人性过程之中的“钗头凤”情结。在朦胧的泪雨中写就的爱情诗篇,在八百多年的风风雨雨中,已被人们反复吟哦成千古绝唱。
陆游浪迹天涯数十年,企图忘却与唐婉的凄婉往事,然而离家越远,唐婉的影子就越萦绕心头。此番倦游归来,唐婉早已香消玉殒,自己也至垂暮之年,然而对往事依然怀着深情的眷恋。常常在沈园幽径踽踽独行,写下“沈园怀旧”诗:
其一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怅然。
其二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
春天再来,撩人的桃红柳绿,恼人的鸟语花香,风烛残年的陆游虽然不能再亲至沈园,然而那次与唐婉的际遇伊人那哀怨的眼神、欲言又止的模样。此后沈园数度易主,人事风景已是“粉壁醉颗尘漠漠”唯有“断云幽梦事茫茫”。陆游八十五岁那年春日的一天,忽然感觉到身心爽适、轻快无比。原准备上山采药,因为体力不支就折往沈园,此时沈园又经一番整理,景物大致恢复旧观, 陆 游满怀深情地写下最后一首沈园情诗: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不久,陆游溘然长逝。他老人家万万想不到,过了八个多世纪的后人,并没有放过他——一个古代的活靶子。然而,不朽的爱情,并没有被一时的“革命化”消融,《钗头凤》诗词,注定是永恒的传世之作。虽然,今天已经到了二十一世纪,雷锋仍是我们学习的榜样;而《钗头凤》的爱情悲剧依旧缭绕人心,陆游及其《钗头凤》与雷锋和他的《雷锋日记》各自活在他们的历史中,二者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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