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是正在消失的精神痕迹,正在成为奢侈的享受,像鲁迅的“两地书”在今日便要匿迹。
记得母亲每次对要离家的我,只有一句嘱咐:“来信,多来信”,我想这是自己最起码该做的事。我知道,父母接到每一封信,都会反复读,会一次次发出爽朗的笑声。就连“一切如旧”,也要议论,从中得到一种满足。两老去世后,家信自然消失了,而我的孩子已经融于大潮流,仰赖手机亦与书信拜拜矣!
关于书信,有很多话可说,忆及在武汉上大学的弟弟仁江讲他的一位同学以写信为乐,给仅仅见了一面的人就写去令那人莫名其妙的信,最奇特的是每周给自己写一封。到传达室等邮递员,拿上写给“他自己”的信后,当有同学在场,便津津有味地看,发出啧啧感叹,的确不可思议。我和仁江上大学时,来往书信均编号,遗憾的是66年后期统统烧了。70年底下放c县,订婚后,心上人就回了w县农村(县城居民下放),于是表明心迹的书信一发不可收拾。而等待回信,度日如年,一次次盼望邮差出现,更期待有人喊“你的信”,看见是她的,顿时喜出望外,回宿舍一遍遍看,且立刻回信。今天看这些信,无不带有明显的那个时代的特有印迹。字字句句讲具体事情,将“爱”隐藏其间。没有肉麻没有露骨也没有明显的表达爱慕之情,但一眼就知道写信人内心充满激情和期待。如今,写信已经成为一种奢侈品,像我当年这样的“情书”少之又少,更弥足珍贵,我仍然将它看作是那个年代个人情感的结晶。
记得刚刚进中戏未上课前先去密云劳动一月,同学里接触最早的是来自广西的潘健,温和而直爽,他是高中团支部书记,对那时的生话留恋不已,我们边干活边聊天,有共同话题,一见如故。他毫不掩饰地说起与一位小学女教师的恋情和相互通信,一副深情的神态。还讲述一个极其动人的真实的故事,抗战时一对仅靠书信往来“认识”的革命“恋人”,约定胜利后见面,终于等到了那个时刻,姑娘见到的是一座烈士墓,后来她保持着自己这份未了的爱,硬是未婚。讲完这个故事,我和他沉默良久。
和仁江书信来往,是我在大学闲余最大的乐趣,约好把所有信件编号分类,每次讨论一个问题,写各种见闻。上中戏后,我给他的信垒了一大沓,回去后我们要按读书专题通信讨论。仁江的重点在古典诗词,因为日后教学需要;我当然偏重戏剧,要全身心地融入戏剧事业。有同学看仁江的信,对我们兄弟俩非常羡慕。书信给人极大的乐趣,仿佛有了底气,精神得到满足。
高中时代总让人念念不忘,这时我的班主任来信,描述高考后许多同学的情况,如团支部书记周在大学评为模范团员。更让人高兴的是在武汉的高中同学聚会时,曾经给我一封与会者签名的祝福信,在汉同学用接龙的办法,一人写一句祝福语,不同笔迹的留言和签名带着不同的口气与风格,让人爱不释手,眼前浮现他们每个人的形象,一封信带来许许多多愉快的回忆。那时正逢暑假,学院动员困难时期尽量不回家,我选择留校,第一次给一位女同学写信,她是坚定的回家派。信开头,亲昵地称呼她姓名中的一个字。这封长信坦率地表明我对生活的看法,希望成为知己。“回忆在我振奋的头脑里滋生萌芽;我低声吟唱我的诗句,一边走一边唱。”(雨果《我的童年》)她很快回信,急促的句子一串串让人看得喘不过气,语言表达如同她在生活中的表达,热情、毫无保留,直率而真诚。果然她完全同意我对友谊、爱情和生活的种种感受。认为我是她入校第一年最要好最值得信任的朋友,对我能够给她写信非常感动。留校同学听了我与她的通信,十分羡慕。可见书信是友情的最佳表现方式,朋友间离不开,分别后的书信是最有效的表达感情的行动。
也有例外,高中另一位女同学在大学担任团支部组织委员,我们通信时,她一直保持正直坚定的口气,说:“现在大学生怎么搞的,整天忙着找对象,没出息......生活目的不明确。”而她真正苦恼的恰恰是她接到一位老兄的求爱信!“我吓得发抖!将信交到团总支了。”这件事,让人听了哭笑不得,我回信道:“写求爱信本身没有错,起码有人爱你,说明你能够吸引人,有什么不好?”后来,大约八十年代了,我们终于又迎鸿雁,她来信附了全家照,丈夫正是同班同学,可见后来的恋爱择偶观念有很大变化。
得知高中好友、在科技大学的华住院,去看他。一起散步,听他第一次讲宏(也是我的高中同学)写信追求他。华说“和她在高中并没有多少接触”,二人分隔天南地北之后,忽然接到来信,说她“过去为什么那么古怪、死板,不敢与男生来往”,那时“暗地爱慕”他,从来不敢表示,表面上几乎没有什么来往。班上街头演出,是她最盼望的事,因为跳新疆舞时,华必定指挥乐队并且同时也拉二胡,只要他在场,她就异常高兴。高三时,即使与他看不出有什么交流,她内心总是因为能够看见他而激动,直到毕业分手,都羞于启齿,现在她鼓起勇气说出珍藏心底多年的秘密。华开始并未投入感情,二人相去遥远,过去也缺乏感情基础,就是我听了都觉得有些突然。今天,听华的口气已有所心动,他说:“顺其自然,等科技大(六年制)毕业后再说。”宏的举动令人吃惊,她因实际处境,对华显出一种仰视的神情,写信试探,只求答应“书信往来”,果然她的信一封连一封,后来在一往情深的思念间特地附上“红叶”,正是这痴情一次次打动了他。看来一当结束中学时代友谊与情的朦胧期,青春的脚步、节奏明显地要直接与爱情相结合,焕发新的光彩——真正的青春期到来了!而书信便是爱情的纽带,传递着平日说不出的心声,书信往往将爱推向成熟。信中夹带红叶透出的爱,使二人之间渐渐变得浪漫起来,如同书信中的“红叶”,越来越具诱惑,一经成为“故事”就格外引人入胜,我想艺术也许就是现实生活感情纠结而产生异样魅力的多姿多彩的表现。
改革开放之初,我还在下放的一个地区所在地,多次组织和参与业余作者座谈会和学习班,来自各县的文学青年,对如何写爱情,兴趣最浓。几次讨论,我讲了几个故事,“红叶传情”是其中之一。当时,我的听众受到感染,说被“宏”的行为所打动,认为艺术化的爱情甚至不如生活中真实发生的事情感人。另一件事,是大学两位女同学,一个给一个花了一个小时写信,而她们就在一个宿舍!我看了觉得动机是好的,想正面解决之间的矛盾,其实就是对一些事情如什么是爱之类有分歧,她说:“不要为了爱情浪费时间了。”另一个看信笑着说:“我也要抛开爱情了!”书信真是无孔不入,但有时候却又不愿意当面锣对面鼓,这也许正是书信的好处,避开可能的尴尬或者麻烦,一信了之。文学青年们,听了我所讲,有几位居然当即要用书信体写小说。
现在,书信离我们越来越远,许多人尤其是年轻人,差不多没有提笔写信的冲动,更无行动。儿子在南方工作,几乎没有来信。大哥改用电脑了,再也看不到他流利的书写。如今,最让人钦佩的是成都著名的美食家、老顽童、老报人车辐,生前隔三差五地来信,书法堪称具有特色的速写体。像他老人家的笔耕(包括书信),世有几人?读他老人家的信,真正成为一种精神的享受。
电话带来便捷,同时给所有的懒人找到替代书信的工具,尤其是手机有了微信干脆直接消灭了书信,那种类似父母读信的快感和满足没有了。中国的文体中,存在千百年的书信体正在消失......但报刊编辑部则仍然每日会接到大量书信,然而,那基本是属于可以完全公开的来稿以及咨询某某内容,基本没有私人感情的痕迹。
想想古代一封信,须驿站由专人飞马一站接一站地奔走,也许一个月也许一年才送到你手,那样艰难获得的信息,用“家书抵万金”形容绝不过分。想象古人“一封书寄数行泪”、“一纸乡书泪滴穿”、“一封书信缓归期”、“一行书信千行泪”,书信往往与伤心的期待结缘;而今天,到处有邮筒,即使你在天涯海角,一封信几天就到手,然而如今的邮筒几乎是空的,邮递员送的绝大部分系单位和个人订的报刊或者文件,古人梦寐以求的书信,不知不觉地在逝去,今人得以最快捷的获取来往信息,是手机、电脑带来的结果。如今,想得到一封书信无异于一种奢望,可能许多人今后这辈子也享受不上了!
现在,只有重新翻开往昔的书信,如同享受地回味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