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活到94岁辞别人世。最后住院近一月,几乎没有怎么说话,时时似在昏迷状态,靠鼻饲输液内加医院特制的营养剂度日。有时突然双手在空中打算盘,这是他自小学会的本领,当年也就是他十几岁出门到世界书局当学徒时,恰恰是他能够双手打算盘且写一手漂亮的楷书,吸引了从南京总店到温州分店检查工作的经理,当即调他去总店当会计,不久当了会计主任。父亲就这么开始了并不复杂的一生。也启示后人,活在世上,必须要有真本事。
父亲活着时就已公证捐献遗体,我们都在公证书上分别写了同意的内容。关于捐遗,事前我们都没想过,1990年父母到兰州我(老三)家,因为爱人终于有了单位分的三居室有独立卫生间的一套房,我们立即想到可以了却二老居家养老的愿望。二老来兰州后却非常关心死后事宜,问有没有捐遗的地方,说实话,当时不但没有想过,同时也没有听过。母亲于次年病故,那个晚上,突然喊着她的姆妈而去,永远地走了,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再也没有喊姆妈的机会了,我没有了母亲!唯一庆幸的是最后能够为母亲送行,按照生前遗愿,我们兄弟四家亲自将她还有余温的骨灰撒进黄河,让它流向姆妈的老家宁波。从此我眼中的黄河是名副其实的母亲河。我多次站在桥上看着默默流动的母亲河,回忆像波浪涌起。
一年后,大哥来兰接走父亲,在那里参加了老年大学,右手颤抖,就用左手练,竟然在全国老年书法大赛中获奖,证明了晚年有多么闪光!父亲去世,当天由协和医院灵车从航空医院接走遗体,接走前我们围着父亲作了简单的告别,我致悼词,父亲应该是生命的强者,是生命的胜利者!原因就是经历风浪又平安地生存于底层,他的人生正是千千万万中国人躲过厄运的缩影。称赞父亲一生平安度过一次次风浪,具有常人难得的大智慧,告诉人们尤其是儿孙,在任何情况下,人能够正直、坚定地活,能够活得踏踏实实,能够活得有滋有味。父亲应该是生命的强者,是生命的胜利者!后来捐遗无须公证,本人同意则可,大哥大嫂和我在父亲的影响下,也都办理了捐遗手续,对自己的后事无忧无虑,一身轻松,儿女后代亦不必操心。这都是一位平凡普通的老人,给我们作出的榜样。
父亲90岁时,写了他的回忆,文字简短,但足以说明普通人一生的历程。
“生于1910年2月6日(清宣统末年),祖居地为浙江苍南仙居前岸十三亩。兄弟姊妹各三人,我排行第六。家中上无片瓦、下无寸地,靠父亲租地维生,每年交租所剩不够全家人口粮,父亲须上山另找活路以补不足。母亲劳累过度,在我出生后不久就撒手人寰,记忆中没有关于她的任何印象。三个姐姐都早早地出嫁了,二哥到地主家扛长活。父亲长期腿病,家中生活更加困难,幸亏我大哥能做木活,才可勉强度日。
尽管如此,全家还是以最大的努力供我读书,十二岁时,我在当地上私塾一年。次年,在陈氏祠堂开办的初级小学上了两年,又到宜山三年制高级小学,由于当时的变化,两年半就毕业了,因此,我一共念了五年半书。
为了减轻家庭负担,由初级小学校长、本族陈味腊介绍到温州世界书店当学徒,月规七角、包吃住,为期三年。”“1937年,世界书局迁重庆,我乘上离开南京的最后一班船,躲过后来鬼子的大屠杀。到重庆后住北碚,奇迹般地避开了日军大轰炸。后来你们的姆妈从上海辗转带着老大老二到重庆,1942年9月11日,接生时才知道怀了双胞胎,让人高兴又手足无措,因为没有准备两个孩子的用品。1946年举家去武昌,与另外七位同事合股开了群益书店,那时可以预借上海几个书局的书当本金。其他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公推我当经理。我一生没有离开书店,一生与书打交道......”
父亲十五六岁离开老家,至今仅回去一次,那是1972年,由武昌新华书店举家下放湖北阳新农村落实政策返城,终于实现漂泊多年的夙愿。那次返祖籍地,看见的是依然贫瘠的故土,他们倾其所有不过几百元的礼物,实在不够分,在老家人眼里,扎根大城市的游子,理应是有钱的。后来听父亲说:“那次回去,没有想到老家还是那么穷。”
1992年,我第一次回苍南故乡,老家已经在改革中走在前列,到处是富裕起来的景象。遇到一位八旬老妇,其子女都在经商。还能记述我父少年时资质聪慧,贫寒到穿不起鞋,却好学出众,靠了悟性写一笔漂亮的字,能双手熟练地打算盘。很快得到赏识,成为职员,终于可以养家糊口。
父亲从私私合营(联合十几家书店、文具店)到带头公私合营再到成为国营武昌新华书店经理,终其一生没有离开书店。那时期,最荣耀的是1954年,全国第一次普选,当上武昌区第一届人大代表,记得那天父亲胸戴红花走在前面,被敲锣打鼓的队伍送回家,书店也在门前放了两长窜鞭炮。不记是哪一年,父亲又成为区政协委员。这就是他老人家一生的光荣经历吧。
父亲一生都如孔子的五句话而生活,没树敌、没冲突、没硬话、没脾气、没求奢,一生与人为善,完全符合中庸之道。虽然平淡无奇,却一次次躲过人为的政治风浪,这不是常说的平庸,恰恰是一种人生智慧。
2004.4.19大哥来信:阿爸离我们远去已经半年多了,最近传来好消息,由北京红十字会组织,市政府出资,在东南郊常青园骨灰基地内建立的“遗体捐献纪念碑”落成。我们非常高兴,终于有一个悼念阿爸的地方了。从协和医院打听、从地图上找到,常青园环境特别好,纪念碑在西北角,主体造型是两个手托起一颗赤诚的心,充分表达了捐献者们无私的奉献精神。白色的主碑与黑色的碑志相映,显得非常庄严肃穆。碑四周已经摆满鲜花和花篮。据园内同志介绍,3月31日揭幕时来了各界人士上千人,仪式很隆重,今天阳光明媚,我们在纪念碑前摆上鲜花,久久驻足。阿爸虽然离开了我们,他老人家的名字已经刻在纪念碑上。阿爸在这里,我们放心了!
2018年,我和妻去常青园,看到了大哥信中所说的情景,只是纪念碑镌刻的名字越来越多了。我们在阿爸名字前,放了鲜花。一个人在无边无际浩瀚的宇宙里,渺小到连一粒砂子都不如,人永远不明白自己的微不足道。只有人心温暖,才对得起宇宙间你走了一步。儿子们如今都在耄耋之年,但对父母的怀念不会消失,这是我们一代对父母辈永恒的记忆和感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