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的根本特征,她跨越时空,将已经过去的精神体验、感觉,奇特地、有选择地沉淀在自己的脑海里。随着时间的流逝,许多的、甚至是令人刻骨铭心的记忆渐渐淡漠乃至丢失。然而,有一些却像的肌肤,永远伴随着你的生命。我对母亲的记忆,只要涌动,一定会同时响起她那开心的、爽朗的笑声,那像一种令人陶醉的、泛动在世俗生活之上的乐韵,激起自己对往事追逐的热情。
因为重新看到母亲唯一的那篇文章,几十年前,那个快乐的晚上就浮现出来:我们放学回家。在饭桌上,姆妈一边说一边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今天,给你们打牙祭”,看着一大碗百叶结红烧肉,这本是家中的传统菜,不知为什么要怎么说?阿爸在旁边不动声色地笑。“知道吗?我用稿费请你们!”母亲说时一阵大笑,我们都兴奋地笑起来。原来,母亲在民建的小报写了篇短文《人民公社的好处说不完》(1960.5.13《服务与改造》)。内容是居委会办了食堂,“把妇女从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反过来又推动了我们的改造。”我们都像母亲一样大笑,那一天真是个高兴的让人怀念的日子。于是,我们都关心得到“几块钱”?她笑着伸出两个指头;“两块!”大家跟着又是一场大笑!
“两块钱”——对于母亲是一件极不平常的事!
我知道母亲自武汉解放以来,从事街道工作,一直是百分之百的义务付出,没有得到任何报酬,自然她也没有想得到什么。1960年8月底,我十八岁离家到北京上大学,此前有记忆的十几年间,每天看到母亲忙碌的身影。除了大量家长里短的调解,还要参加各种社会活动,而最忙的则是,替单位代收居民各户的水、电、卫生费以及居委会办的储蓄式的群众互助金,她差不多天天晚上要核对账目,几角几分地计算,没有出现任何差错。而这一切都是彻底的义务服务,唯一收获就是精神上的满足,她得到了人们普遍的爱戴和尊重,我想母亲开心的爽朗的笑声就是对这样一个结果的反应。许多年以来,我总是忘不了那个“两块钱”带来全家的欢乐。
胞弟仁江记忆中的笑依然是如此,母亲特别爱笑,她的笑是那种全身心的笑,听到她的笑声,你的所有忧愁都会化为乌有。有时母亲因为什么事会笑得涨红了脸,流出眼泪。记得有一次,我给邻居的孩子讲故事,县官老爷贪了老百姓的聚宝盆,没料想县官的老爷子兴奋得不知所以,高兴得掉到盆子里了。县官赶忙去拉,谁知老爷子拉了一个又出来一个,拉了一个又出一个,一连拉出来四十个!幸亏手下人砸碎了盆子,不然还不知出来多少县官的老爷子……母亲在一旁还没有听完就开心地大笑了!母亲一边笑,一边说,这县官这县官,四十个爸爸怎么办?母亲立刻走到门外的走道上,对邻居的婆婆妈妈们有声有色地复述一个县官四十个爹的故事。当时我家住在武昌司门口的老宅子里,邻居的家都是紧紧连着的,所以只须站在门口就可以与邻居们说话。
“啊哟,啊哟,四十个爸爸!谁叫他那么贪啊……”
母亲就是这么开心,连我这讲故事的都受到感染,觉得应该好好笑笑。
母亲似乎没有忧愁,即使是文革中随父亲下放到湖北阳新五七干校的那些日子里,也没有愁眉苦脸的样子。那年春节,我(仁江)背着几十条年糕去山区看望父母亲,在一个大院子里住着好几个五七战士,母亲便主动地当起后勤总管兼炊事员。父亲的“战友们”一致亲热地称呼母亲为“陈嫂”(随我父亲的姓),说他们真幸运,有陈嫂的照顾。母亲依然笑着,虽然没有那么样开心地大笑,但在那个年月,保持着乐观的情绪就很能鼓舞人心了。1970年8月,我(仁川)和新婚妻子从成县出发,去看望父母,在农村短短几天里,耳边随时都听到“五七战友”对“陈嫂”感激之声,更听到母亲发自内心的谦逊的笑声。
但是,母亲也有不开心的时候。
记得那还是大跃进的年代,母亲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好像共产主义就要来到了,整天除了弄家里的几餐饭外,几乎全部时间都在居民委员会。有一天中午,母亲从外面回来,满脸委屈,眼睛里含着泪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的愁苦样子,觉得非常奇怪,以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难过事。我问,母亲并不回答我。一直等到父亲下班回来,母亲才突然哇的哭出声来。父亲最能理解母亲,永远是母亲最忠实的听众。果然母亲开始向父亲倾诉,如同决堤般一气说下去。“徐老三……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都是为他……”我听了好一会,才明白母亲动员一个叫“老三”的游手好闲的汉子去街道工厂,反被恶言恶语顶回来。当然还有其它一些烦心事,父亲耐地听,不时劝慰一番。到吃完中饭,母亲渐渐平静下来。父亲要她下午在家休息,不要为这点事再难过了,母亲点头。可是不久母亲又走了,临出门说,下午她们的炉子要点火了(指大办钢铁,街道搞的土炉子),晚上回来晚哩。说着已经出了门,外面传来她的说笑声,对邻居说炉子要点火了炉子要点火了……这声音由大到小,直到没有了声音,我的耳边好像还能听见母亲的笑声。
像那次的哭,以后再也没有见到了。
留在我们脑海里永远是母亲开心的笑脸,偶然的一次哭,反倒增加了母亲笑的感染力。
1991年7月17日,母亲在兰州病逝,永远离开了我们!遵从父亲的意见也是母亲生前的意愿,骨灰撒进黄河,也许可以一直流到她自出嫁后再也没有回去的老家宁波!兄弟四家人面向流动的河水,静静地,静静地,我想天堂同样需要母亲永远开心的爽朗的笑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