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臻贯算得上是我的挚友,文革初就认识并十分谈得来,那时他只是一名笛子演奏员,我每次到他的小平房都要待很久,话题特别广,他的学识远在同龄人之上。1966年底,我和许多当时挨工作团整的受害者上北京。一天,在文化部一个门上贴有“全国文艺界甘肃”什么什么的标识的房间,进去后看见的却是席臻贯(小名晓白),他哈哈大笑说,这是一个全国文艺界造反组织,要将各地来京的串联起来,揭批文艺黑线。那时遍地都是“造反组织”,许多所谓组织其寿命往往不过几天。此后,和他很少见面,直到1980年从武都落实政策调回省上,巧的是住省歌舞团同一个大院,又办刊物,来往才真正密切起来。自《丝路花雨》走红后,席随演出,多次出国,于是在《陇苗》为他辟以专栏,他一回来立即会写一批游记,具鲜明的人文色彩,比单纯写景更引人入胜。同时,我们的谈话早超出“见闻”之类,他从法国回来,发给的全部法郎买了关于“敦煌藏经洞变文”的影印本,从香港到法国,他最关心的就是境外对“敦煌乐舞”的研究和收集有关资料,在法国国家博物馆边看边抄,放弃了像其他人演出之余那样的观光活动。这一切给席臻贯后来的“破译敦煌乐谱天书”打下坚实的基础。
许多人对他自告奋勇担任敦煌艺术剧院院长不理解,事实上,惟其如此才可能将他的具有开拓性的“敦煌古乐”搬上舞台,这种事符合中国的国情。1994年秋,兰州举办第四届中国艺术节,这台《敦煌古乐》成为开场锣鼓,影响巨大,然而谁能想到这竟是他“如日中天”的事业的“绝唱”!首场演出的景象是,席臻贯被医护人员护送进剧场,随时准备抢救。全场观众知道后,纷纷起立鼓掌致意。不久,患癌无治的他与世长辞。因为得知他的病情,我以最快速度赶写了《席臻贯与他的<敦煌古乐>》长篇文章,登在艺术节会刊上,所幸是他妻子龚仁兰在病榻前读给听了。追悼会那天,看见他的遗容,令人悲极,被癌魔摧残变形的脸无论如何同他生动的往昔联系不起来,我为朋友不甘心离开却被如此强行地可悲地离开而伤心不已。
甘肃文化报第二期头版刊登《席臻贯和“敦煌乐谱”》全文。有席的照片和“小传”,1941年生于上海,1963年入甘肃省歌舞团,1994.1被国务院表彰“为发展我国社会科学事业做出突出贡献”的专家,享受政府特殊津贴。
全文分——1982年.启动、1992年.彼岸、1994年.神往,三部分。
从破译到研制仿唐乐器至“三位一体”的《敦煌古乐》搬上舞台,当年曾经只是一个“天梦”,一个仅能蕴于脑际、纠缠几代学人的不可思议的情结,如今,席先生及其中外同行的无尽神往已然成为活生生的现实。 这是充满了神奇魔力和诱人魅力的神往,这是人类对永恒的美的神往。由于席臻贯的努力,现代人竟得以获得来自古老文明的文化因子,历史上曾经灿烂展现的生活卷面,将因之融化入新的文明潮流。
《敦煌古乐》的深刻社会内涵和生活内涵,肯定不会简单地或轻易地被我们领会,这又是一种神往,启迪和激励我们坚持不懈地将“破译绝响”的精神一以贯之于敦煌宝藏的研究工程,古文化的“谜”如同笼罩着神秘气氛的残存遗迹,还有很多很多,等待一代代活着的人们开掘和征服,人类文明就是这样传递的。
席臻贯并没有从事专业研究敦煌艺术,作为一个业余但比专业更具素质的他,其迷恋的程度远非语言可以形容,可以说他的生命属于敦煌石窟飞天飘动的音乐和舞蹈,他的灵魂沉浸在为破译古乐和飞天的内涵中。然而不幸的是这样一位孜孜不倦、奋进拼搏的学者在事业中天的时候,却患了不治之症。
这消息还是听广播采访席臻贯知道的,患癌已十个月,一个院长没钱治病,有席说不出话的泣声。上午,去席家,看着精神恍惚、极其瘦弱的老友,非常难受,但我和他都极力勉强笑着。夫人小龚说:“他的病由偶尔一次尿血开始,医院按炎症开消炎药,服用后也好了。根本想不到那就是癌的表现,后来因为肠梗阻住院,又是肾积血,动手术发现才是膀胱癌,将膀胱全切,用导管引尿,外接尿袋,痛苦不堪,无法形容。去年10月,还去香港讲学10天。今年已住院两个月了,一下瘦掉40斤,化疗后头皮脱落,吃喝拉撒都成问题。他要求回家,没有人挡得了,现在刚回来5天。昨天还到排练厅陪省委书记看敦煌古乐,似乎有好转,大家希望奇迹发生。”晓白整个人变形,四肢仿佛干枝。他见了我,一定要支撑起来,细言软语地说:“还有一个未了心愿,破译敦煌舞谱,作了几万张资料卡,再也不可能了。”我说:“你要是一般文艺理论,还能帮忙,你都是专业化的特殊门类,如同天书。”他说:“敦煌剧院成立了白马人舞蹈创作组,曾经想到请你一起去文县白马人家乡,写一个剧本。”看着他期待的目光,真感觉是最后的嘱托,脱口而出说“我试试写一个白马人舞蹈脚本。”他笑起来,尽管很费力。小龚说,省上还是很重视的,为他看病,已经给了两万元。今年由剧院向文化厅借了1万元。打算去上海治疗,还是没有经费。晓白比我大一岁,为了干成一件事,付出的是生命!同龄人谁送谁?谁料得到?看着他满屋子的书,谁能够继承?对于他,明天已经没有了!而现实中,却有许多人无聊地浪费时间,而且无情地让别人也消耗生命!
我不得不告别,也许就是最后一别,他们强留吃饭,过去总是他下厨,做得一手好菜,上海人的精明细腻渗透日常生活中。今天,他最大的诚意就是坚持下床,陪我吃饭,小龚说这是他住院以来第一次下地坐在椅子,因为你的缘故。勉强吃了几口,晓白难受地仍然躺下,说:“实在对不起,不能陪你...”
离开晓白,一路含泪,为无力回天的奋斗者感到深深的悲哀。回家后不能平静,来往三十多年的挚友,突然就......当晚,我在家写白马人舞剧故事,从“羽毛”、假面、黑衣人入手。两天后,再去晓白家,情况更糟,发高烧,疼痛难忍,凭着坚强意志,竟然停了安托平止痛。他让我去导演刘少雄家谈《白羽》,将构思和盘而出,他说构思新、大胆,但假面舞若按“恶势力”处理,白马人能否接受?他认为要用现实内容,最好不搞神话。我说,这是晓白的也就是最后的嘱托,我必须尽力而为。
席又住院了,为了写有关长文,去总院看他,明天,动手术,先治肠梗阻。一个四床大房间,床边已有几人。其中一位是音像出版社李槐子,文革中师大艺术系学生,拿油印的革命歌曲找过我。他们谈“敦煌古乐”出版磁带事,发现盗版,甘版现仅剩100多盒了。我对席说专访,他尽管多日不吃东西,精神还好,不停地讲话,谈唐代乐舞。在场有敦煌艺术剧院王书记,约次日将相关材料给我。王说央视国庆宣传全国十个新闻人物,席是之一。7.28 终于写完对席臻贯的纪念性质长文,8000字,可登一个版,主要从学术的内在逻辑看“破译”。仿佛只为抢时间,大家都清楚,对于席臻贯,死神越来越近了,这令我写时心情沉重,写出来对他是安慰,仿佛也是对我的解脱。
1994.7.29,晚,在黄河剧场看敦煌艺术剧院《敦煌古乐》,演出服装、头饰是杰出的,但字幕未表达古朴及破译特点,大约囿于破译的25首曲子,本身互无关联,没有突出其中“品弄”、“又慢曲子”等四五首旋律独特的曲和舞。参加专家座谈,许琪等《敦煌古乐》和兰州市苏孝林等《西出阳关》剧组参加,艺术节的专家主要来自北京,都觉得甘肃有一个为严肃文化艺术奋斗的新天地,令人鼓舞。敦煌艺术剧院的王书记对我说:19号晚上,《敦煌古乐》首场演出,席臻贯由总院护送到现场,坐轮椅,吊瓶子。受到李瑞环、李铁映的接见,称他为人民立了大功。
席臻贯,一个甘于寂寞的跋涉者,一个还历史真相的追踪者。昨天,敦煌艺术剧院王书记电话,席臻贯8月6日早6时多去世,10号火化。我去参加剧院内部的追悼会并送挽幛:寂寞追求兮魂断敦煌,古声再现兮大地流芳。认识29年,想不到他先走一步。到小龚家,昔日友人的书屋成祭奠处,先为老友烧香。10日上午8时,去华林山大告别厅,晓白遗体置透明棺内,全然变成贴骨的萎缩的身子,唯耳、鼻显得大,快认不出了,令人感伤,人死便如此!等到9点多,吴坚、陈光、程士荣等省文艺界领导出现。参加者百余人,剧院已开追悼会,所以演职人员多未参加。中央台搞“中华魂”采访,到兰州才知席去世了。对告别会电视台没有人去,甘报也没有报道,很是惊讶!我说这不奇怪,人一走茶就凉,其实,人未走茶已凉。几天后,去晓白家,小龚和她的母、兄、公公及儿子在。其子有上海户口,在一个餐厅当服务员。这次回来有触动,说:“爸爸什么都有了,图个虚名,一辈子没享受,留一堆书,有什么用?我要挣钱,争口气,让爸爸没有得到的全得到,将来就是烧钞票也算一个安慰。”小龚决心回上海,请文化厅帮忙联系并要一间房子,好放晓白的书,以后肯定有人找她了解晓白,需要有个接待的地方。后来,席夫人搬到甘肃为他一家在上海买的新房,给我打电话,问及磁带《敦煌古乐》的版权问题。
如今(2021),距席臻贯去世已经37年,似乎世上并无这个人,没有谁提到他,因此尤其让人感到悲哀,这可能是最容易出现的世事吧!然而,在漫长的探索莫高窟一切奥秘的学术道路上,以樊锦诗为代表的敦煌研究专业和业余学者名单中,我想席臻贯一定在其中,他那侃侃而谈、孜孜不倦的为敦煌乐舞不惜付出生命的人生,如石窟飞天那样自由地在另一个世界飞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