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因为写商业送货下乡的剧本,特意找当时的一位先进人物、供销社某主任采访,不料他恰好去辖区的李湾大队,我本就认识他,于是也去了那个地方。不几天,他去县汇报工作先离开了。我仍住他住的地方,了解情况。社员们弄不清楚我是干什么的,也没人过问。每天同大家一起干活,到处有社员叫我去他地里,我一时间成了颇受欢迎的人,特别是年轻人,每天晚上在夜校随我学歌。
这地方过去乃商旅过道,曾经繁华过,街道是一条石板路,社员分住路两边,人口密集,门对门地说话,夹杂了川味,喝四川烧酒,爱吃豆花面,说的多四川的事。他们房背后就是自留地,都种菜,逢集拿到碧口镇或者四川的姚渡卖。这个队最大特点是没有地主富农,成份最高为一户上中农,干部认为所谓阶级斗争也就是公与私的斗争。
从外地参加社教后回来当了书记的周四信,40岁,因为死了“妇人”,每天背着儿子转悠,不劳动,工分照记,加上爱骂人,村里人对他不满,但又害怕得罪大队干部。当年高中毕业回乡女青年周朵儿为此写了第一张大字报,也就是体现了当时提倡的“反潮流”精神,引起一片哗然。这个姑娘性子泼辣、说话爽朗,有朝气,在青年人中很有影响。同她谈话,周说:“我们知青回乡,应该敢于坚持真理,不然活着有什么意思?”她的作为受到公社乃至县委重视,迅速从平地“上升”,很快从铁姑娘突击队长提拔至公社副主任,再调到县上准备有大用,从成群的农村青年中冒出来,活得有滋有味。恰四人帮垮台,不过这并不是她政治的终点,她竟仍然上调县革委会,很吃得开,与头头们非常接近。那时,我见到她,听其不无夸张地说:“我现在要学业务,如今搞业务吃香。”周有代表性,没有任何悔悟,对“四”时的日子怀念不已;对现在的变化一概不满,尤其对农村承包全盘否定。“我回去一看,这咋搞的哟,地都分了,社员堵住书记问:要闹到哪个程度嘛?!我说这哪有社会主义?单干了,干部还要不要?”看着她,想起在李湾的日子,那时候她回乡不久,见了我说:“知识青年苦闷得很,没有活动,不能发挥作用!”后来,第一个对大队书记“反潮流”,很容易地从潮流中凸现出来,由弄潮儿到幸运儿。但周毕竟在“四人帮”倒台后政治失意,就她个人而言,也是更加不择手段追求私欲的内在原因,后来谁也想不到的结局——完全是她自己造成的,因为一场畸形恋情而杀人,从弄潮到幸运地步入有光环的前途到“溺水”彻底沉沦。周的这段人生轨迹在1974--1980年,其感情纠葛应该说与社会变迁、时代走向有密切联系。周这样的人浮出水面并“鼓噪一时”的弄潮儿,在中国并非一人一事,而是一个时代的错误。
1981年,我调回省又奉命到原下放地参加地区文化工作会,会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李湾所在县,因为之前已经来人讲了一起令人震惊的凶杀案,女主角就是我认识的周朵儿。早在公社时,干部群众议论纷纷,说她与公社孙书记关系暧昧,两人一直谋划,终于杀了孙妻。捕前,周像没事人正与一些人喝酒,次日睡到十点,由安排的人叫她:“有份文件,让你去找找。”周嘟嘟嚷嚷:“吵莫子事哟!”抓了后,还问:“你们搞么名堂吔!”在看守所给家捎信说:“我很好,你们给我留张照片,只当没有这个女儿了。”孙妻死后大办丧事,娘家人告状,开棺验尸后怀疑系活活勒死。
问题是周这6年的经历,她怎样一步步在“政界”发迹落寞,最后又为“情”而动杀心且那么凶残?!“四”时,冒出一批那个时代才有的“幸运儿”,孙书记也是从农村基层一台台上到公社书记,并内定县级后备干部。这都是我当时的问号及思考。
我先去地区中院、检察院、公安局看案卷。周朵儿的路有非常鲜明的时代烙印:一个回乡女知青,热情、泼辣、“敢于反潮流”、能说会道又是学大寨突击队长,很容易成为当时的“风云人物”,后来果然当了公社副主任。遗憾的是,不久与公社书记孙——另一当时的从基层上升的“政治新秀”,“勾搭成奸”。二人心理并不复杂,一步步为“情”终于一起动手杀了张妻。报纸和武都人皆一言蔽之曰:陈世美也!周的特点是为了全部得到所爱而不顾一切,爱与性的烈火中无一“下流语”,颇有爱情至上的味道。看卷时,同审判员们聊天,都有同感,爱情如此投入、专一,如果没有爱错、值得爱该有多好,从文艺角度说何尝不是有内涵的题材。在地区看了案卷后,到周所在县进一步了解案情,有个不可思议的问题是:参与杀人的另两名女青年,完全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帮忙”,根本不考虑后果。当地人无不议论纷纷,说封建社会陈世美铡了,秦香莲没死;今天,反而孙某还活着,老婆被杀了!民间传说很多,如说死者瞳孔保留了凶手模样,完全是离奇的编造,却帮了公安,罪犯心虚,听后心理压力很大,孙被抓当天就和盘交代了。公安局刑侦队长,听说我是记者,又看过全部案卷,打消了顾虑扯开话匣子。一个让人震撼的细节是,他随身带着一张给中院和纪委的“声明”,表示他为捍卫真理,绝不屈服,不怕打击报复并准备斗争到底。显然这起案子开始遇到重重阻力,其中有来自县某领导的压力。他说案件结得漂亮,省地县都满意,可个人因此得罪一批人,在这个小县,他和家人就面临巨大的威胁。
我又到周、孙案的被害人家,被害人母亲,在巷口摆一卖蒸笼的摊子,见省上来人马上收摊回家。死者的亲人:嫂子,四川人,说话时瞪圆眼睛,嘴巴子利落;弟弟承担二亩多地,每天要走五里去务弄,正好回来取农药喷器;妹夫在招待所当大师傅,曾在周当副主任的公社做饭,仍习惯地呼“周主任”。母亲说;“炭口好封,人口难封!”父亲已七十多了,看戏专看《秦香莲》,每看必哭。他们说孙过去同妻子感情不错,自周“勾”上,几次策划害妻,没有做成,最后一次是去年元旦,夫妻回娘家后,孙恶声恶气催促妻子到医院看病,说病越来越重了。2号晚看秦腔《铁弓缘》,李逢人就大声说:“我领她(妻子)看病来了!”3号夫妻拿了“药”,白天就回去了。4号,有人来嚷嚷:“出大事了!”“药吃错了!”“出人命了!”娘家人立刻赶去,棺材坑都挖了。孙一见岳母嚎啕大哭:“我命哭哇,把她留不住......”岳母喊:“我们不信!绝对是害死的!”
可是,一审判决一出,舆论大哗,孙并没有判死刑,当地反响极大,受害人一家闹到地区。县公安局刑侦队长坚持侦查无误,将所有证据直接送公安部,高院重审后改判。1981.10.4省报刊登《处决‘陈世美’ 方平众人愤》的消息:“因杀害妻子被群众称之为今日‘陈世美’的孙某某,已由死缓改判死刑,于九月十七日正法。”孙趁妻子服感冒药,骗她“吃下大量安眠药”,当晚,与周朵儿和另一被利用的女青年,三人“用布带勒颈”杀死其妻。该案一审,地区中院“于八零年十二月判处孙某某死刑、周朵儿有期徒刑十五年,宣判后孙不服提起上诉”。省高院于八一年元月“改判为死缓”。引起当地群众强烈不满,“死者家属多次上访”。后高院发现“判处不当”,“改判”孙某某“死刑”。 1986年,我到女监采访,见到被判二十年、在那里服刑的周,因为表现好,成了“犯人积极分子”的头头,甚至可以外出为犯人“采买必须物品”。见到我,颇感意外,说:“想不到还有人来看我,报上常见你的名字,就猜会不会是你。”“现在想过去的事,简直是场噩梦,自己为什么那么傻?!那么痴情?!”“将来刑满后,一定要老老实实做人......” 返兰的一路,不时想到服刑中的周朵儿,如果并没有犯事,她可能已经是那个县的某部门头头或者就是一名副县长,但这绝非用一念之差可以解释,她的漂浮和泛起,被当时许多人视为弄潮儿、幸运儿,同他们的言行与“四”的所谓“反潮流”和那个年代提倡的行为相关。而从高峰跌落谷底,沉沦为罪犯,从弄潮到溺水的过程——可以看到一个人的政治与生活的轨迹与一定的环境和时代需要相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