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9，我从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毕业分配到甘肃省戏剧工作室，接着去社教。1966.7.1是从临潭回兰州、正式投入早已渴求的文化大革命的日子。回来听得最多的是歌舞团5月31日集体给省文化局贴大字报，有人说这是甘肃文化革命第一事件，也是第一起集体上街游行。省委即派工作团进驻，发出《告文化局革命派的一封信》，认为文化局党组有计划、有组织挑起5.31政治事件，转移视线，让保皇派溜之大吉。“是文化局和歌舞团双方策划的一个大阴谋”。

   那个时候，戏剧工作室有近两年先后分来的七名大学生：曹燕柳、陈德赛、陈仁川（均中戏戏文系）姬崇恭（中戏表演系教师）、黄宝万（复旦大学历史系）、王风桐（沈阳音乐学院作曲系）、樊钰生（上海戏剧学院舞美系）成立了红色青年战斗小组。我们认为工作团运动群众而不是发动群众，应该让人讲话，特别是听不同意见。不久听了关于撤销进驻大专院校工作组的报告，大家强烈要求文化局工作团（组）撤走前必须听取群众意见；同时，由我起草《告省级文化系统全体革命同志书》“ 我们宣布要造省级文化系统工作团的反！我们深信这是革命的行动！省文化系统发生‘5.31事件’后，工作团进局已经两个半月，有许多问题发人深思！我们唯有以自己的革命行动来创造真正蓬勃发展的文化大革命的生动局面！为此，我们强烈要求工作团立即公布给省委的关于‘5.31事件’的报告！”“我们呼吁一切革命同志行动起来，用十六条重新检查过去的一切！”这实际上是第一份针对工作团的大字报。8.23 下午，文化系统游行拥护省委撤销裴孟飞、马继孔职务的决定，集合队伍时，王桂五突然说“红色青年战斗小组要工作团回答三个问题”，这时姬崇恭从王的背后走出，成功地抢到麦克风宣读《宣言书》。晚，北京红卫兵、中国科技大学王晓光到会，共28人。提出“踢掉工作团”，决定向工作团提出：1、承认红色青年战斗小组是革命的；2、交出省委5.31事件报告；3、召开全系统大辩论会。文化局有人批评我们“没有带领大家一起造反”。在这种气氛下，我们改变了小范围提意见的初衷，以文化局文革会和红色青年战斗小组为发起单位，通知：“文化局机关革命同志们:今晚8时半，在三楼会议室召开革命群众对工作团、工作组提问题、由工作团王团长当场回答的会议并告诉一个好消息：北京红卫兵参加并主持会议。”

      8.24晚，由红卫兵王晓光主持，姬面对王桂五提问题，我记录。王承认红色青年战斗小组是革命的，“取消是出于机关习惯，认为有党团就不应该有其它组织。”会场黑压压有上百人，除了机关的人，并不知道其他来的都是什么人。会场气氛紧张、兴奋、期待、观望、新奇......大约12点多吧，突然有人大喊：“你们这个会是什么目的？！”姬：“很简单！工作团要走，许多问题必须搞清楚。”又有人质问：“为什么用对敌的方式？！”王晓光：“让工作团长回答问题，完全是对等的关系，没有问题！”王团长连忙声明：“工作团犯了错误，今晚的形式没有什么不妥。红卫兵已经表示支持工作团撤出，希望群众提意见，大家同意后才能撤。”这时，来自省话剧团的人大吼：“你们这个会，为什么牛鬼蛇神都来了？！我们红五类战斗小组决不答应！”还有杂技团马等一起喊：“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翻天！”会场顿时大乱，这时外面进来一批红卫兵，其中一个对王晓光说：“不要被人利用了！”就在这时，工作组小唐出现，拿出一张纸，激愤地向众人喊：“同志们！这个所谓红色青年战斗小组都是什么货色？！大家看他们都是什么人......”工作组念一个名字，就公布他的档案材料，家庭出身，不幸的是我们7人有5人出身不好，我特别听到刚刚还支持我们的文化局某些人，一分钟后仿佛刻骨仇恨地喊：“你们想夺工作团的权！你们是有组织、有计划、有预谋的反革命！”这时，话剧团、杂技团的红五类们冲上来，将我们拉拉扯扯地站了一排，命令“报成分！”王桂五一下子口吐唾沫、歇斯底里地嚷：“这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革命派成功地粉碎了一个反革命集团！把他们押下去！革命群众留下来开会......”会场传出“揪出以姬崇恭为首的反革命集团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等等口号，这就是文化系统的8.24事件！第二天，文化局被声讨我们的大字报、标语覆盖了......

   与此同时，歌舞团深夜把所有反工作组的18人叫起来，声称狗崽子公然在大字报上画炸弹爆炸，十二个角，是国民党徽！说他们“打出了国民党旗的反革命宣言”，勒令在排练室跪了一宿写所谓“检查”。这18人是谁？我们当时一无所知，工作团却认定是我们串联的另一个“反革命集团”。

    王桂五在内部开会，说“在目前有两个反革命团伙（指我们和歌舞团）反攻的形势下，撤走是软骨头。8.24晚上，反革命黑帮围攻我，现在要彻底斗，彻底搞，要抓几个头头”。 8月26日下午在人民剧院，由王桂五主持有千余人参加的批斗反革命大会，同时，去车站接来两车外地红卫兵。批斗首先针对歌舞团的“反革命”，（事后得知某些北京赴兰红卫兵，专门到歌舞团送谭力夫的反动对联，受到工作组组织的敲锣打鼓欢迎。工作组问：狗崽子能成立战斗队吗？回答：不行！他们是反革命造反队！工作组马上布置“镇压”。）一场骇人听闻的武斗发生了，歌舞团18人先跪在台下，被一一揪到台上下跪，双手爬地，学“狗崽子”，红卫兵和工作团的人一起围上去，拳打脚踢，接着他们一个个被煽耳光，女的被剪一只辫子，有的甚至连皮带肉下剪，一片惨叫。男的剪成阴阳头，把剪下的头发塞进脖子。又有打手用墨朝他们画鬼脸，要他们喝墨汁、颜料。最残酷是直接往一些人头上浇开水，用写着“反革命”“黑帮”的铁丝栓起的牌子使劲在脖子上拧。王桂五发狂地在扩音器前大叫“打得好”！并亲自按住“反革命”的头，让打手踏在受害同志身上摆“武松打虎”的姿态！

    工作组唐、曹押我们上了一辆从后门进的吉普车，这是7人24号后第一次见面，都板着脸没有说话，也没有惧怕的表情。唐在车上说：“给你们一个机会，现在革命群众正在斗争歌舞团一小撮反革命，你们是机关干部又都是大学生，有个区别，让你们旁听，回来彻底交代，听见没有？”到人民剧院时，里面鸦雀无声以为没人，我们被押在右侧后边门，分左右两边站，能看见场内，估计里面的人未注意我们。工作组蔡组长是个跛子，一晃一晃地走动，压低声音说：“看见了吧！台上跪了多少人！工作组还是想保你们，如果不低头认罪，彻底交代，群众要揪就不好说了，你们是不是老实交代？”台上不时传来声声惨叫，清楚地发出皮带的抽打和种种喝斥，剧场里坐满人，似已停止呼吸。突然有什么人大喊：“谁谁谁反工作团！站出来！”立刻有人机械地吼：“站出来！站出来！”让人有种凄厉的恐怖感。直到蔡组长挥手：“押回去。”我们才如释重负，坐原车返，刚进屋关了门，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仅仅几分钟，就又听院子里嚷：“叫他们马上去！全都去!”我们再次被押上车，心知不妙。来人说：“歌舞团反革命是听文化局反革命的，革命群众强烈要求批斗！”这回，车一直开到舞台左侧，工作组按“次序”将7人排成纵队，往台上走时，两边的人对我们劈头盖脑一通打，出场时，台上有人喊：“把歌舞团反革命先拉到后排！同志们，文化局红色青年战斗小组这伙反革命现在押来了！”口号声大作。我们一一被踢或打出去（事后别人看见我的背上有脚印），当时并无感觉。有人压着我跪在前排，又听：“让他靠边点，让姬崇恭、黄宝万、曹燕柳在中间”。接着一伙人对我们拳打脚踢，场里好像静寂无人，掉根针一定能听见。他们把姬、黄、曹当“首恶”，强行喝墨汁、颜料，画了鬼脸。台上先后跪了二十多人，他们拿毛笔朝眼睛、鼻孔、喉咙戳、有的人鼻孔流血、喉咙被戳破。拿一尺长的剪刀，对一些人连头带发地向头上剪去，他们拿起拳头般的木棒挥舞，因为力量过猛把木棒都震掉了！甚至从锅炉房弄来开水，说：“剪了头再给你们洗头！”这时，王桂五讲：“今天的斗争大长了无产阶级革命派志气，大灭了资产阶级反动派的威风！好得很！”他宣布“晚上革命群众要参加十万人大会，今天暂告段落。各单位要继续集中火力揭批这一小撮反革命分子！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感谢北京红卫兵对文化系统文化革命的指导和支持！”会后，我们低头鱼贯而出，仍按“次序”成纵队，由工作组的人前后押回文化局，发生了兰州第一起游街示众！回到局里，市民涌入，挤满了院子，局文革的一个头头在广播上大喊：“兰州市民同志们！这些人都是破坏文化局文化大革命的现行反革命！”又有人拿笔朝站在椅子上示众的姬、黄、曹3人衬衣打黑叉，照相，折腾半个多钟头后才放我们回戏工室。这一晚，累得倒下就睡着了，白天的事恍然如梦，次日醒来根本不相信自己竟然成了“反革命”？！

    工作团挑动群众斗群众，直接违背16条，10月底，我写了大字报，愤怒控诉王桂五一手制造的血腥镇压革命群众的8.26事件！强烈要求拿起“四大”的武器投入运动，要群言堂而不是一言堂！要求工作团公开检讨自己的问题并采取措施肃清影响，也就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影响！ 我们强烈要求为所有被无端扣上“反革命帽子”的人彻底平反，恢复名誉! 真理是不可抗拒的，高压手段没有也不可能压倒跟随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信仰！让人说话，天不会塌！打“反革命”，绝对压服不了要革命的声音！这份大字报之后，1966.11初，我们被宣布“平反”，我代表全体受害者上台——仍在我们被残酷斗争的人民剧院舞台上——控诉工作团迫害不同意见者的罪行，同时高呼——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1966.11中旬去北京，我意外地成为全国批谭力夫大会发言人之一。北工大“红教连”编了一份《谭氏流毒录》，谭发表了一篇鼓吹血统论的讲话，提出反动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传播全国，各地主要在学校，血腥地镇压“黑五类”（有的地方是“黑七类”）和一切被认为有问题的人，我们兰州8.24和8.26的受害者就在其中。

    批谭发言名单：陈仁川代表甘肃受害者、北工大对谭力夫讲话在全国流毒综合情况发言、还有石景山苗圃、清华大学、天津造反司令部、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北师大等代表。全国报名参加达83万多人。决定以大会名义向全国发通电、准备开、闭幕词、谭力夫出场方式、选用语录、大会记录。口号：打倒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谭力夫、彻底肃清谭力夫发言流毒、坚决打垮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猖狂反扑、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在毛主席领导下无产阶级联合起来等。1967.1.12，终于在万人体育馆举行全国批判谭力夫大会，我坐在主席台上，轮到发言时看见的是静下来的一片眼睛和座无虚席的黑压压的人群，心里一热，眼睛发酸，想起8.26的残酷场面，发言充满激情和悲愤，讲不下去时听到场上口号此起彼伏。 

    会后，即返兰州，队友和同事称我是甘肃在全国性批判大会发言的第一人。文化部长黄镇在一次报告中提到文革发生在兰州的“8.26事件”，使甘肃文艺界的革命同志遭受了残酷的迫害。跨世纪后，甘肃文联还找当时在台下亲眼目睹8.26惨剧的剧作家李迟回忆并录了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