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戏剧影视小说一窝蜂地写“忏悔者”,其情节大致是:心有余悸的农家女,约对象上门,未来“泰山”与之见面,发现该“女婿”正是当年批判自己的人;或心有余悸者看见当年的“英雄”上门“动员致富”,以为来“割资本主义尾巴”,慌忙动手杀鸡藏蛋,弄得鸡飞狗跳,来者“赔情道歉”,最后“大团圆”告终。中国向来容易泛滥千人一腔,简单地“配合”政治,用“思想”代替“人”。中国传统戏曲脸谱及其脸谱化思维,今天看少有创造,这可以在单位开会时明显地感到,尽管开了无数的各式各样的会,其千篇一律,会后几无收获,与一位常年写会议材料的秘书聊天,他甚至觉得所有写的东西都可以一火了之,他说开了多少属于多余的会,浪费了多少时间,但还须写,须讲(各种表态)。而单位头头依然开着没完没了的会,说着千口一声的话,一切如同戏曲脸谱,一看就知道习惯性地走过场。
现代人最不可忍受的就是对现代人及其生活脸谱化,现代戏曲要从化妆到唱做念打等整体地“从脸谱还原为‘脸’”,然而,现代人仍然摆脱不了“脸谱意识”,常常在形式和内容上写出大体雷同的作品,而在社会中则往往从表面看大同小异地在公开场合说一样的话,这在单位开会要求发言时尤其明显。实际上许多人私下讲的是另一套,这就是所谓的两面人。反映出一些地方或者单位的政治生活不正常,领导做表面文章,手下人随之忽悠,有时候来的什么检查组也只看表象,满意地回去交差,如群众说:扎扎实实地走过场。为什么会如此?我想这也有个“脸谱化思维”的问题,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从表面看就是这样产生的。但是,这个极为普遍存在的问题,并没有真正引起一些领导者的警惕和关注,甚至沾沾自喜,秘书亦按表象写材料,而实际出现的和潜在的问题完全忽略不计,其间,我以为又与惯常的“脸谱化思维”有关。为什么会如此呢?
人们未必意识到对于客观世界的认识有着类似脸谱特征的心理活动,但从脸谱的发展以及戏曲表现的程式化,我们始终看到人对现实的把握,总是习惯地将自己认识到或感觉的同类型对象(人、物、社会现象等)综合为若干共有的特征,在精神的、艺术的追求中,力图从形式上(动作、表情、形态、形式、衣饰、语言等等)去寻求象征性的表现手法和形式,一当获得这种象征性表现后,很容易停留于类型化的认识(心理)而凝固,形成稳定的审美心理和习惯。类型化认识(心理)在指导艺术活动时可以形象地比喻为“脸谱心理”,脸谱就是脸谱心理的结晶。当它被当作一种表现生活的手段时,结果便是“脸谱化”。
“脸谱心理”最清楚地表现在脸谱色彩的确立和运用上,为什么毫无社会内涵的五彩缤纷的颜色会显示一定的社会意识呢?首先因为颜色是第一个进入人类美的视野的对象。太阳和火给人光和热,人体流出的是红色的血,红色是人类最早产生美感的颜色。自然界的红色如同其它颜色,本身并不具有社会属性,只有同一定事物、社会现象组合才寓藏多种社会的、观念的含义,从而也决定了脸谱定型的意义。在西方,红衣主教具有宗教世界最高的身份、红色是基督教节日庆祝活动中最高圣者——殉教者的颜色。在中国红妆是青年女性的代称,古代常以桃花的嫣红形容女性美,因而旦脚行当基本色是桃红。人的颜色观反映一定时代或历史时期、地域的社会观念和人们的美学观念。艺术家不断探求表现人物和剧情的特定颜色,而他对颜色的选择,就是由其社会政治观念和美学观念决定的。戏曲化妆夸张到“非人”的程度,谁在现实中见过脸谱式的人?然而,观众对“非人”的脸谱却一目了然,原因就在演员与观众对颜色的理解是想通的。
脸谱中红色表示忠心耿耿,黑色表示刚勇鲁莽,白色表示奸诈险恶等等,每一种颜色都表示一定的社会内容和性格特征,其寓意则是对生活中这类长期流行的社会观念(包括美学观念)的艺术概括。戏曲形成的历史在其艺术形式发展,也就是反复地、不断地寻找和选择外部象征性形式的过程。脸谱艺术的发展史最典型地说明了这一过程。红色整脸如关羽,以其传说的‘重枣脸’和性格忠烈为依据,这种选择既是对人物的社会评价又是一种美学评价。从简单的涂以红色(元杂剧的关羽)到整脸红妆定型(京剧和地方戏的关羽),由于对关羽的评价长期稳定,反映到他的脸谱变化也不大,说明形式化的涂面是一定观念的直接表现。戏曲剧目内容虽各不相同,其表现形式则是稳定的程式和大致稳定的谱式。当剧中人物的经历、年龄及个性特征有明显变化,其谱式才多少发生变化,如川剧《碧游宫》的通天教主,净扮,出场时挂“黑满”,象征道貌岸然,得知广成子打伤他的弟子,演员回耳帐,将脸改成“灰蓝色”,表示怒形于色;听了弟子馋言,演员又回到耳帐,变脸为“蓝靛色”,表示横眉怒目。(《川剧脸谱》前言)三次变脸,三种谱式,三换颜色,象征三种情绪、思想,脸谱直接表现一定观念的特征同戏曲程式化的要求完全吻合,脸谱作为表现手段是戏曲全面走向程式化的一个终止符号,到此,古典戏曲走完了自己的全程,再也没有创造出什么新的表现手段。
脸谱心理即类型化思维古来有之,戏曲艺术的外部形式正是这种思维的结果,这就构成古典戏曲的根本特征——程式化,也就是脸谱化。过去时代的观众对夸张的、装饰的、定型的变相——“脸谱”心安理得、津津乐道,同他们历史上沉淀的绝对化、类型化、脸谱化的思维方式和封闭的生活方式息息相关。如从脸谱上就可以判断是忠是奸,是关羽,还是包拯等;新的生活内容、新的表现对象、新的社会观念、新的审美需要决定了现代戏必须具有自己的个性,面对新时代、新观众进行艺术形式的新的选择。脸谱被抛弃了,即使新编历史剧也不例外,历史人物如曹操之类虽然是当代人眼中的古人,全部回到了“本相”,露出曾涂盖几百年的“脸”,这是一个时代性的变化。新的艺术首先是从形式上取得观众的承认,艺术在表现内容变革的前提下,必须进行形式的变革,这是艺术发展的规律。多年来,谈论戏曲改革只着眼于内容即剧目的更新,许多人忽略了恰恰是内容变革容易,而形式变革困难。因为形式的凝固、僵持,通常如绳索捆缚着内容,许多时候,形式定格之后,艺术家往往填词式地将内容塞进固有的形式。一般说演员和观众之间总是首先在形式上求得共鸣。旧观众可以无视内容,为一段唱腔喝彩;新观众则要求台词能准确表达内容。艺术形式上任何创新,都会是个敏感的话题,甚至比内容更引人注目,这是由于表演艺术的形式最先占据观众的视觉空间。
当现代人看反映现代人生活的戏剧时,他们最不可忍受的正就是对现代人及其生活脸谱化的表现。脸谱的出现,从一个独特的角度,让人窥视到人类认识世界时类型化的程序,留意心理学和认识规律,可以知道如果世上不曾有过“脸谱”,脸谱式的思维方式同样存在。人总是寻找一定形式的外在物,象征某个固定的认识,这种类型化的认识若停滞与脸谱化的征兆上,那么公式化、概念化及僵死。凝固、不求上进等等也就随之而至,人永远习惯运用“脸谱化思维”。
时代发展,社会变革,思想更新,在21世纪到来的新的历史时期,我们唯有真正改变惯性思维,才能适应改革巨变的潮流,而“脸谱化”则是首先该彻底摒弃的思维习惯和方式,让真实的、公开的、充分反映或者表达内心及愿望的思想、感情成为现代人之为人的特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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