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说一种尴尬
徐坤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出现的青年女作家,被评论界很快归类于“新生代”,小说直接描写她写作年代的知识分子在精神困惑和现实中尴尬处境的故事,也就是说她年轻而敏锐的笔触瞄准的就是其1993年发表小说以来,进入九十年代的中国知识分子。
中国的知识分子以其传统的冥于思想见长,思想是无价的,从来“有思想的人”总是用来赞誉有知识的人,很长时间不论思想者是否以其思想“转化为物质力量”,人们(除了那个扫荡知识与思想的浩劫年代)通常尊重他们的精神创造,即使并无沟通,也绝不致于佛头着粪,轻蔑或随意否定思想的成果。因而,知识分子特别是其中专门从事研究思想的社会科学、文学艺术的专家、学者、教授、作家、艺术家一直感觉自己处于社会话语的中心位置,在属于灵感如泉的那一支不朽的笔底,无不安详平和地向社会展现各自的智慧,让闪光的思想照耀他们探视的一切空间。
然而,在徐坤的小说世界中,思想者与不可思议的鸟粪拉扯在一起,二者并连的一个奇怪的、触目惊心的形象多次出现,这一显得畸形的并列形象,主要由她在小说《鸟粪》中全面塑造。
所谓思想者,借用了法国十九世纪艺术家罗丹的传世之作——青铜雕像《思想者》。罗丹的《思想者》,以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伟大诗人但丁的形象为蓝本。一个强壮有力的劳动男子处于沉重的思考之中,那深沉的目光以及拳头触及嘴唇的姿势,传递着一种被人类形形色色的罪恶而搅动和困惑所致的极度痛苦的心情。思想者因此陷入沉思,他一定希望思想中闪出人类获得拯救和新生的道路;而《鸟粪》中的“思想者”则是一个城市寓言的体现者,作家利用罗丹《思想者》的思想资源,让一个本该永恒地致力于追求思想的、一直被人类珍爱的思想者,来到九十年代的中国城市,居于广场中心位置,意味着人类对于思想者的倚重和信赖;可如今谁能料到——其实主要是思想者自己不能料到,他的出现已经成为这个世界陌生的和拒绝的对象,快乐的鸟类迅速占领思想者雕塑的身躯,终于让其被自由自在的鸟粪淹绿!至于人类——小说中出现的那个人类则干脆以羞辱、阉割、电击等方式,将“思想者”视为毫无用处或赤身裸体、一无所有的怪类,人的朋友、一只飘泊夜游的老狗还“哗哗哗地将一泡热尿浇到他的身上”,思想者最后只能十分尴尬地与不期而至的、完全与他的思想、心灵绝缘的鸟粪为伍,从而有了“二者并列”于城市中心的畸形景象。这严肃与滑稽的、神圣与粗俗的、塑像与鸟粪的一个个奇怪的组合而构成的矛盾全然陈列于这世界。
小说描写传统的思想者迈动“古朴而稚拙”的步伐,欲到人群中找到自己真正的位置时,他面对的城市和人是这样的景象:“夜风里浮动着处于上升时期的城市那芜茂繁杂的歌声,每一束霓虹都是一簇饱蘸欲望的花朵,在腥膻俗艳的人气里一朵朵噼噼啪啪爆绽着,发酵的欲望正从每一瓶刚刚开启的二锅头人头马糜醉的酒香中飘散出来,(思想者)循着卡拉ok歌声的指引,朝着觥筹交错的夜生活区走去。那里的人们永不疲倦,那里的消费永不打烊。”
思想者问自己:现在是否会有人需要他?结果,他尴尬、痛苦、忧伤,他千疮百孔,最后也如那只寻找避风港的老狗无家可归,于是饱经风霜的他,大彻大悟地安慰自己:他所能做的,也只是“思想”。其实,作家再一次写出思想面临严酷的处境:一方面现实呈现轻视、冷漠、否定思想的俗艳的人气,且旺盛地靡漫了城市与广场的空间也即是思想者实际身处的环境;另一方面,思想者——广义地涵盖时下所称谓的知识分子,既然无法拔着头发跳出这俗艳的人气圈子,自己亦不能免俗,我们就要一次次地问:那么你该干些什么呢?
进入九十年代的知识分子,惶惑于找不到和找不准立足点。在小说中的“广场中央”,那儿什么人、什么事、什么现象总之什么文化都有,那么,思想者是否也该重新塑造自己,行动起来抵御和清扫“鸟粪”,从而走出历史性的尴尬呢?
【附言.1】思想是什么?思想二字,已经被每一个人随意地使用,应该早就泛滥了。 思想就是一切,思想是万能的。思想甚至也是欲望,我们所有要做的和想要做的都会以“思想”的名义。
后来,那个人人大喊大叫“思想”的年代一夜之间却模糊了,渐渐地人们觉得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后来,突然在某个什么时候,中国人很容易地就发现社会已经翻天覆地、史无前例地变化了,可自己所思所想的连自己也认不得了。我们不知道或者不怎么“思想”关于“今天的思想”是什么了!自然,更不用说“思想”什么?有没有“思想家”了!
思想,这是人之魂,社会人文之魂。
现在,是到了好好想一想的时候了!
【附言.2】到了二十一世纪,这个问题仍然提之甚少,因为我们很少听见关于思想、信仰、理想的诉说了。人们如果能够衣食无忧,得以逍遥自在,议论中只剩下如何更悠闲地打发日子。现在真地进入消费时代?抑或消闲时代?
【附言.3】与上述“附言”后又活到了2021年,一刹那功夫,不值一提!想想自己不过是消闲再消闲而已,在社会边缘、应该说是在边缘之外的我,几乎没有思考什么“思想”。但我的几位朋友则不同,退休后大脑没有闲着,每天从网上、媒体、四处见闻中,“思想”着许多话题,每每相聚,都能够感受“思想”的流动。大家对国家、国际大事,议论不休,甚至扯起嗓门争得脸红耳赤,最后自然哈哈大笑,吃喝而已。这一群昔日的知识分子,最多是发发感慨,并无实际意义。我所关心的是大批在岗忙忙碌碌的人文“思想”工作者,他们在“思想”上有何建树?提出了什么、解答了什么、创新了什么?应该是自己的闭塞吧,至今对此不甚了然。当代中国究竟有没有“思想家”?我以为仍然是一个不知答案的疑难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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