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镇的药铺子,如今开办的越来多。门头的幌子,大都是灯箱式。基础的规格是店面有多宽,灯箱制作的就有多长;夜晚幌子里的洋电灯灯光通透,它能映明了鲁镇半条街。
旧时的鲁镇,药铺子只是一家,并且是官府把持。按晚清的鲁镇街市布局,药铺子的位置,是建在镇西门外处;所以后来鲁镇的人,便习惯称呼它为“镇西官家医药铺”子。
药铺子里的伙计们,大抵是吃着官俸,就连扫茅房的杂役也一样。最肥美的缺,应是采办之人;外来的药材千百样,实际的价格,除了采办,剩下的只有神鬼知道。
华老栓和华大妈,曾经无数次来这里抓过药,但是终究也未能医好小栓子的痨病。后来华老栓和华大妈,一直怀疑自责自己,可能是没给小栓子找到其中一个郎中给开的偏方子。因为取消了凌迟之刑,那些污吏和贪恶之人,只要在刑部表演好悔过之心的戏,刑部大多就会免于他们死刑;就会让纳贡的万民,继续把他们养着。如遇蹊跷,有的吃不了几天牢饭,在公干的场所,还是能看见他们颐指气使的身影。你若见了,便也算不上什么稀奇。所以,华老栓的馒头是有,筷子也插好了,就是需要冒着热气蘸馒头的鲜血的确是找不到。这可能就是耽误小栓子活命的根源。
华老栓和华大妈,现时成了失独老人,如若是想再生一个小二栓,也是万万不可能地,因为华大妈早已绝经;并且在鲁镇外的三间茅屋,也被官家荡平,承诺的安居之所,不知兑现在何年?
西洋的药进来之后,镇西的官家医药铺子也上了洋药。铺子里的陈设布局,做了调整。隔开后,一边是以传统草药为主,一边以西洋药为主。算是给相互医不了的病疾,留了个多选药物的余地。
坐在镇西官家医药铺对面的裕泰茶馆里吃茶,恍若就是时空的穿越。掌柜王利发,从早上开门到晩上打洋,一直是能看着医药铺子里的人来人往;有怀抱新出生的婴孩,还有鹑衣百结佝偻着身子,出了医药铺子永不相世的人!但是他的茶馆营生,一天不如一天。每月交过房租,免强还能度个日月,歇业关门是早晚的事。
来茶馆吃茶的庞公人,原是省府的管家,如今回了乡,常来茶馆吃茶。偶遇兴致,会到官家医药铺里看看。药架上若是进了新货,来了东三省的上好野山参或鹿茸,他若多瞧上几眼,隔日此物便会到了他的府上。虽然庞公人退了,可他的儿子,如今任督办公署署长。鲁镇的这几苗子吃官饭的人,是尽人皆知他们家的背景。就是碰到庞公人家的狗,他们也会使些好处,已便后来往上爬时,有人拉他一把。至于官家医药铺子里有没有亏空,反正椿树的小绒根皮,是能掺杂进远志里的,桔梗整整胡须,放进山参盒子,外行人你也难看的懂真假。患疾的人,若是抓了回去,熬了汤药吃掉,去不了病疾,也只能怪郎中的方子不对症,大不了就在换个郎中便是。
后来官府的镇西门口处的医药铺子散了,原来在医药铺里的生员和杂役,用它的百年老幌子,又开了许多分铺子;这些分铺子,就分散到了鲁镇的各处。买药的人,似乎比旧时更甚。空头的官家医药铺,只剩个脸面,背后只是每年吃一次用它老字号幌子人的抽水。
鲁镇多年前,只有三家医馆:杏林堂 、八卦堂、松鹤堂,这些都是官办的。私设的乡野郎中铺子也有,但是被打压的艰难。他们也是能医些病疾和杂症,个别郎中的医人之术,甚比宫里的御医,只是没有官府的公文,所以就算不得他们是正规的行医之人罢了。
杏林堂以西学医为主。病人挂了号子,交了开路的钱,坐在自己相中的郎中门口排队。等叫着你的字号,你进去便是。然郎中会问你些不适情况,随会龙飞凤舞开几张单子,或抽血、或让西洋机器照你。等单子结果出来了,郎中会照单开药,有时还会让你到杏林堂外的私药铺子抓药,还会亲切的说于你:“这药杏林堂没在薄上所列,并且很要紧,你到某某药铺子抓了便是。”比起中医郎中,他们只是少去了切个脉象,但所使用的洋机器照你一下,你的银子花消就能折算几斗米了。
洋机器也是吸金利器,一次投入,常年受益,并且节假日也不停歇。
村夫乡野之黎民百姓,病痛硬扛的不在少数。五毛办的医病官保,其实越来越变的食之无味,成了弃之可惜的鸡肋,保费还年年见涨,遭人唾弃。但去杏林堂里瞧病,你大多能明白自己是那个脏器生了毛病,即便是死,他也会让你死的明明白白,把你榨的干干净净。
八卦堂就不同了,郎中多以传统医术为主,应都是扁鹊华佗的后来门生,和孙思邈算是同道。你若病了去瞧他,他要看看你的眼珠子,看看你的舌胎儿,眯着眼号号你的脉象;望、闻、问、切,基本是要过你一便。西学之术,他们也略懂,只是不太精湛罢了。郎中开了方药,你拿上单方,伙计会照单抓药;用戥子称了,再一付一付打量着匀开。后用火纸包好,纸绳扎起,便与你提拿。若用了龙骨、石膏、或別的矿物医药,块头大些,他会先称好与你,然后让你用个碾槽,把药碾碎了再分份子。
中药是讲究药引子的,药引子也千奇百怪,就看各郎中的医术与用法了。药引子有元配的蟋蟀、经霜三年的甘蔗、竹叶子去尖等。大枣、生姜、柿蒂、梧桐叶比较算是常用的药引子,也硬于找寻。倘若是医治魔怔病或是羊角疯之类,狼牙虎骨要用,这就叫普通的病家人作了难!曾经在百草堂雪地里用棍子撑住竹筛子捕的鸟雀,现如今都成了保护之物,那你就更别提狼牙大虫子虎骨了。除非你想吃牢饭。不过这些稀奇之物的药引子,对于有官宦背景之人,如若要用,也并非难事。
中医讲究阴阳调和,气血相生,五行相克。会中医的,大都会点旁门。懂旁门的,也略能医治小疾。祥林嫂的儿子阿毛,被人贩子抱走后,变的神神叨叨。东家曾给她抓过几付中药,其中就有狼牙,不过没有把祥林嫂医好。疯癫之后的她,跑的没了踪影。有邻人问过东家,东家总是回答:“她大约的确已经死了”。慢慢的人们也就淡忘了祥林嫂存在过,来过鲁镇。
八卦堂或乡野的中医们,就在气、血、虚、火变论中下药,讲究的是五脏六腑的互生互补平和;你若医好,各个脏器也就都强键了,就算你的造化。若是没医好死了,大抵要么是急火攻心,要么就是阴气太盛气如游丝,郎中把着你的脉搏会说:“就是华佗在世也拉你不回”。反正就是云山雾罩,病人会在糊里糊涂中死去,几乎不存在自己把自己吓死一说。
松鹤堂就是另一番样子了!主要医治退位的老官差。老官差们只要病了,拿上官凭就可瞧医,费用自是不用自己出钱。有的老官差,常年就把松鹤堂当成了自家,住上三五个月一年的大有人在。在位时吃着月俸,退位了还依旧享受万民的血贡。就连死后烧成灰子也不用自家出银两,且官家还能给家人发补十几个月的空饷,以示生前他对国家有功。
这样的享用,只是七品左右以下之老差;倘若巡府吏部尚书以上之级别,退居后那待遇更是了得,尔等草民是无法能用言语想出来地。
不过松鹤堂也接治乡野来的疾患,收费自是官价,你是不能和老官差们享受一样的。但是出血贡养他们,你是必须的。这里边的郎中,练就了一身见鬼说鬼话,见人说人话的本事。因为疾患之人中,说不定哪一位的小母指儿都比他的腰粗。这些郎中们,如若亲戚们过个事情,只要在众亲面前提起自己在官办的松鹤堂里行医坐诊,那是相当的自傲,相当的有面子。 以上都算往事。现如今鲁镇又是另一种风情。在原来分散开的药铺子基础上,悄无声息如雨后春笋般又冒出了许多新医药铺子,并且用的都是一个名号幌子。鲁镇的医药铺子遍地开了花,三步一铺,五步一家,好像市井中人人都有了病疾,人人都把吃药当饭食吃一般?岂不是天下之怪事情?到底是人之病?还是社稷之病?
也难怪医药铺子遍地开花,主要是汤药或洋药都拿不住病疾。药草所熬好的汤水,还不如咸享酒店里渗了水的劣质黄米酒有劲儿!西洋药可以大把的吃,如茴香豆般只是去个心病。倘若你和孩子偶感风寒,那就不是几个角籽的事情了,要么得大几吊钱,要么得好几个银洋使。这还算是找的市井郎中。如进了官办堂馆或私办堂馆,虽都能用五毛的官保,但最后折算一下自出的费用,还是相当的不少!!!
你像庞公人,还有要开办实业救国的秦仲义,鲁镇内有钱的大贾,带职的官差阔绰之人,咸亨酒店和人和车厂的老板们,他们若是有了病,大都会坐着包车上州里堂馆找郎中。因为他们不信任现在鲁镇医馆内的郎中们,再说他们自认为自己的命比市井人的命金贵些。
现如今官办医堂馆里的郎中们,私下居家都开了医馆。又的病人虽然挂了公号,但是他会让你去他的舍下瞧病。或者在他不坐诊歇息时日,在家里给你瞧病。家里虽然不宽展,但也五脏俱全;除过开膛破肚敲颅锯腿的家具他没准备,但是能医病的草药西洋药应有尽有。是敢在家里开堂馆的郎中,也大都是出了名望的人。声名远扬后,远郊外埠,慕名前来的人甚多,牌匾锦旗墙上都没地儿挂了,看来这种郎中,医好的人的确不少。
就像京里的祥子,拉着包车陪着虎纽还来鲁镇找过郎中看过不孕不育。草药给成麻袋子的开,大约吃了两年。至于后来虎妞,怀没怀上祥子的种,那便是没人知道了!其实虎纽怀不上的原因,是她从生下来就开始吃起了毒食品。在他父亲的人和车厂、在鲁镇周围、在普天之下,无不存在着毒食品的影子;但是吃贡品的官吏们不存在这。
世相中的鲁镇,还有别的用药景象。看风水的先生们,偶尔也在用药草。前些年亡了人,大多停尸三天,自家照量一下可用之地,村里人帮忙挖个坟墓,在三日后,午时前,埋葬掉便可。但近年讲究起风水龙穴、官穴、财穴之说。不论是乡村平民,或是达官显贵,倘使家里有人亡了故,便要找个风水先生给瞧瞧阴宅。平头百姓求个后辈子孙顺畅,官宦之人,就要求个高升万年世袭了。
越是官宦越是信这些,如若士途不顺不高升,便会私下找个风水先生给“看看”。动动他爷他爹的坟地,挪挪宅子里的家具物件,不坐前任的衙室公办,改换一下衙门的门庭;不是在院里挖个鱼池,就是弄对石狮子放在公干的大门口…
这风水先生们,从古至今分两个派别,峦头派与理气派,中间又衍生出很多分枝,但所用法子基本相通。常用的是五谷,十二精。五谷放置墓穴内,是祈祷上苍,让逝去的人有个饭吃;十二精是人死后布置在死者身边的,可以去妖魔避恶鬼,让亡人快些接住地气,助力子孙腾达。十二精就全是药草:巴戟、白芍、乌头、官桂、桔梗、狼毒、人参、鬼精、茯苓、远志、茯神、杜仲。这些你定会想不到,药草还有这等阴用助阳之功效吧?像朱砂、白酒其实也在中医药草之列。
人世间,现在用草药或洋药,有好多病已经很难医治,你譬如说人面兽心的病、又当婊子又立牌坊的病和贪病!
坊间的人们,私下把升官发财,世袭万万年都寄托在旁门的先生身上。孔乙己屡试不第,耿耿于怀他爷当年坟头埋的是不是有毛病,一直不见坟头青烟有冒,自己努力了大半生,手无缚鸡之力,更无一技之长,读了几十年的书,连个秀才都没做到(他尚不知曾经有过功名,只是被别人替掉)。后来他就以酒为乐,临死还欠咸享酒店十九个钱呢!
因为几千年的封建礼教夹杂着旁门,活人改变不了的事,总是寄希望于死后能睡到一口上好的棺材里,埋个龙穴、官穴,或财穴之好坟地;把子孙的命运交给了风水先生,让下辈子人去翻身去完成自己不如意扭转不了的事情。孰不知,自己都苟且的活着等死,何况自己的子子孙孙们?
阿Q就是这样的心里,赵太爷和钱大爷霸占了他的田产,毁了他的房舍,强占了他的林坡,他告状无门,大多数时只会后背骂一句:你们狗日的快到了头“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我儿子将来是定会盛过你的。不过阿Q他也只能骂骂,因为天下老娃一般般黑,告个御状你都难进去京,冤屈之人被弄进监牢已经不算稀奇;连赵家的狗,在路上遇见阿Q,都要莫名其妙的狂吠几声…
放眼望望,处在绍兴河边的鲁镇,其实已是驴屎蛋子外面光,糊弄一下上边下来走马观花的抚台!几个挂着皇家字号的当铺,早就被官吏引进来的混鬼们掏空。所有的人,都把希望寄托在本事高强的风水先生身上,等着有招一日祖坟头上冒股青烟,儿孙们做了人上人、官上官,报复一下曾经欺负过自己的人;大捞特捞,改头换面,让子子孙孙再也不做穷鬼。在芸芸众生的心里,这便是未来一剂最最好的良药。
鲁镇,再不是儿时能去看社戏的鲁镇,更不是在皎洁的月光下,润土戴着银项圈,用胡叉叉猹子的鲁镇。哗哗的摇橹声渐渐远去,抛在乌篷船背后的故乡,变的越来越模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