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底,大学毕业已经四个年头,却没有真正工作一天,全卷入了“运动”,那时甘肃省级系统干部在一段时间当“老广”(当时戏称广大干部),我和文化局同事一起去礼县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返城后,参加学习班,分配可去工厂也可去县,军宣队满足了我的请求,下放成县——据说那里产大米,算照顾我这个南方人。那时兰州去了上百人吧,小县似乎没有“大革命”的气氛,省上各个单位、不同系统的男女,颇有浪漫气息,每晚竟自动集中于县城河边,吹口琴、拉手风琴,不少人随之哼哼唧唧,全然没有省上那种紧张严肃的WG氛围。我被安置在县毛泽东思想宣传站(文化馆、电影队、广播站、新华书店的综合体)文化组,不久让我去城关石碑大队组织文艺演出,节目须自编,我硬着头皮写了好几个演唱之类,大队书记冯保仓谈到社员看我的独幕话剧《一背柴》后说:“看明白了,天下只有阶级情,没有同姓一家人的事”,他们听我说要写丰收后的风格戏,很高兴,“我们丰收了就应该讲风格”,“交公粮时队与队互相支援运输工具”,于是我写了《送籽种》,革委会十分重视,宣传部长亲自现场指导,将“语录”占了几乎一半台词,事后想想就好笑。但从此也与这个大队结了缘,甚至联系要让在文县农村小学当老师的爱人的父母一家迁到石碑。这就是我这个毕业后的大学生到县上走过的路吧。
1975年,我已调武都地区创作组3年,一天来成县,为全区业余调演收集素材,遇到石碑的人说他们大队回来一个大学生,很了不得。不料次日就在县城与他相遇,眼前的杨凌云,回乡已一个多月,精气神十足,充满自信。说:“最爱社会调查,什么都想了解,凡新鲜事就问,到处宣传。”“回乡后卷入斗争漩涡,压力越来越大,因为群众期望太大。”问自己“到底要做一个什么样的农民?小生产者、镀金农民还是主动承担责任的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新农民?”“有个队长,阻止他娘上市场卖自家的猪崽,坚持以平价给社员。我到处宣传这样的好事。”“去年,大队大幅减产,为什么条件好年年倒退?关键是班子软、散。我本来想回乡至少两年不问队里事,回来一看心急了,社员积极性上不来,今秋减产已定,支部开会要我参加,会上我把大小队问题一锅端。书记只承认是方法问题,我说不对,是路线问题!好好干的人工分反而少;同队长关系好的闲闲的却挣得多!这叫什么路线?!我愿意包三队,保证两年翻身。”杨凌云一家是1968年从县城回乡的,他上大学又挑了别人看不上的兽医系。“我就是要不拿工资拿工分,不当干部当农民,为毛主席争气。回乡第三天,给一个大队副主任贴了大字报,副主任纵容他娘高价卖猪娃,他本人不劳动、随便训斥社员。他讽刺我是回乡别有用心。我不是个人而是保卫一条路线!”杨凌云让我想起北京密云季庄,1964年高中毕业回乡当了队长的杨景云——巧了,二人一字之差,经历、精神、说话、做事几乎一样,他们的共性也许正是时代赋予的,代表着广大知识青年的方向。如今的杨忙得不可开交,理发都顾不上,跑农业局要资料、兽医站找药、水利局问规划、工业局搞农机,上店村学习高温堆肥、仿大寨秫杆还田、了解包谷皮草编、迎农大开门办学。忙,是回乡大学生的共同行为特点。他说:脑子里装的东西太多了,新事物,新鲜事太多了。
杨凌云的出现,与我当时下放的情况有了对比,他是没有工资的新型农民;而像我这样“旱涝保收”的干部下放,与他完全是两码事。他们更艰难也更勇于奋斗。我们属于两个年代的知识分子,而他绝对没有像我似地轻松,因为他要靠务农生活,尽管当了队干部。那个时代的回乡务农的大学生,全国出现了好几位先进典型,我以为眼前朝气蓬勃的杨凌云应该是其一,可惜匆匆见面后,再没有重逢的机遇。
让人想不到的是,距日记记载时间39年的今天——2014.7.10,突然博客出现杨凌云的女儿留言,让人高兴和感动,时间的流逝尽管淡化着一切,却不能也不应该抹去值得记住的有价值的人生和往事。我不得不再次感激高科技带来的人与人之间迅疾联系的方便,也让我如过电影一般回忆过去了的但并不能完全忘掉的一些人和事。给我博客留言的杨丽利——回乡务农的新一代大学生杨凌云的女儿,以沉重但充满阳光的笔触写出她父辈的英年早逝的一生,那是一个特定时代才有的知识分子面对现实采取的无私无畏的姿态,其后的年轻人也许很难理解那一代杰出人物所作的人生选择。
我即回复:你好,看到留言非常高兴。说来是近40年前的事,如果不是有日记,那时的事都忘记或者模糊了。1975年我去成县为创作收集素材,后来应该是在县城经人指点,见到正忙于事务的杨凌云,那时对大学生回乡比较感兴趣,其中一个原因,日记也提到,是1964年我大学毕业文化实习,曾在北京密云农村下乡,与回乡务农当了生产队长的杨景云相处过一段时间,当时住在他家。你父亲与他的名字竟然只是一字之差。如今,意想不到因为博客、因为网络世界,你出现了,对父辈往事好奇和重视,往往是他们的后代共同的心理和期盼。而我自然感到亲切,能与两代人同行是何等难得。你父后来都有什么经历?希望具体说说。我没有自传,博客上有从高中三年级(1960)至2002年的日记,大致可以看到几十年的风风雨雨。 2014.7.14
于是,杨丽利写了对父亲那一代的回顾——
我摘录了您日记中对我父亲的描述,虽然文章不长,但是精练的描述足以带我们感受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1975年,背景、人物、环境、信仰、力量......每一描述都足以让我们热血沸腾,时过境迁,一切都在飞速的发展变化,那个年代的一切,那个年代的精神成了一种故事,我们喜欢聆听,也喜欢用心去理解和感受,因为有一种东西是我们这个年代所没有的。感谢有心的陈伯伯留给我们的这些宝贵的东西!
我父亲杨凌云去世已经17年了,那时候我和弟弟刚刚高中毕业。现在我们各自成家有了自己的职业,正走在人生奋斗的路上,努力活在当下。也许是因为父亲的独一无二,母亲至今单身,她与年迈的姥姥在农村置了小院安养晚年。父亲去世虽然很久了,但并没有因为时间流逝减少对他的回忆和怀念。有时候在想,他要是还活着,一定会像您一样,执笔记录一些东西或者给儿孙们在葡萄树下讲述你们那代人年轻时候的故事......
我的父亲,您,以及您的日记 ,记录的是一个时代,而也是您的文章让这个时代记录下了这些人,包括我的父亲,陈伯伯,感谢您! 父亲生前可谓是为了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无私奉献了所有的热量,对成县后来的经济发展也有较大贡献,遗憾的是一切都那么匆忙,如你文章中用“忙”足以形容他的一生,似乎他早已预料到人生的短暂,要忙着做完一切,最终什么都没有忙完,依然是扔下爱他的全家人孤零零地走了,他得的是食道癌,因为性格的刚毅和乐观,任凭病痛折磨,面对我们总是一副微笑豁达的样子,我明白他是怕我们心痛。他从得病到去世一共卧床5天。因为两袖清风,他的去世让我们本不富裕的家庭度过了艰难的10年,好在——终于都走过来了,现在每当看焦裕禄的电影我就会想到他,作为家人——他的亲人,我们对他有敬佩,也有埋怨,更多的是遗憾和思念。
陈伯伯,感谢您笔下的点点滴滴,待回家之时我会带着您描述他的日记,去坟头烧给他,相信他一定能够看到,而且也一定会感到欣慰,因为虽然他去世了,但是这个时代记住了他,您的日记记录了一个时代,记住了以他们为代表的这代人-----而我们作为他们的子孙后代一直可以拜读感受,让那个时代的故事永留芬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