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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北京密云农村文化生活记事 之一

发布日期:2021-11-24  查看次数:4267 来源:兰州  作者:陈仁川

 
 
 

  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的毕业实习,可以去编辑部、工厂、部队、农村,我这个城市长大的学生,却对农村有特别兴趣。1964.3.19 到达密云县文化馆,四个月里去了季庄、前栗园、羊山三个大队,这几个地方都重视文艺活动,都有传统的剧团且经常有外地戏班子演出,青年工作尤其突出。我们一行三人(另两人是邵宏大、隋书杰)发自内心地认为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在那里大有作为。那时每天跟着青年下地,晚上在夜校,忙得不亦乐乎。实习结束,文化馆送行,一起照相(密云文化馆的人有:馆长李玉华、文化组叶云、杨家祥、其他为白志强、辛瑞国、苗福田、尹淑媛、韩光裕、王铭仁、小吴),他们对我们的工作予以充分肯定。

     几个月来,我自己在艺术方面知识和能力有很大提高,导演、编剧、分析剧本、辅导创作、讲故事、教歌、说快板、组织土广播等等,都是第一次尝试且颇有收获;工作上,整团、建立俱乐部、夜校上课、参与丈量自留地、人口普查、四清、个别谈话、评比竞赛、对敌斗争等等。对农村变得熟悉起来,有了一种特别的感情,见了农民好像很容易接近,有着共同的语言。

     遗憾的是,这几个月没有合适的环境,未能坚持记日记,回去后一定要通过回忆补上这个缺憾。 今天,将后来补写的发出(2006年有了博客),多少看出那个年代农村文化活动及农民精神和生存状态 。 

                                                          2006.9.11

农村生活记事(羊山--密云)【前言】

   回忆,常常把生活给予的最鲜明难忘的印象和激动自己的种种感受,像一幅幅连贯的画面浮现出来。奔腾的生活涌起无数跃向红日的浪花,不时地在心底翻越,使我更加热爱现实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我深信工农兵的革命生活永远是人类艺术史的唯一主题,深信历史前进的方向具体地在今天的生活体现着。

   1960年到中央戏剧学院上学以来,我所渴望的是亲身投入工农兵的创造性的生活中去,只有人民真正需要的东西,才是最有意义的。十年来(1960.10--1971.9),有过一些到农村去的机会,凡是自己确有体会的时候,都恰是与贫下中农最接近和感到亲切的时候。今天追忆那些色彩丰富的生活片断,特别是回忆活跃于其中的各式各样的人物,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所以叫文化生活记事,这是因为自己以从事农村群众文化工作的身份出现,但从中得到的好处是更广泛得多地接触不同阶层的人,获得许多宝贵的感性素材;同时也多方面触动着我的灵魂。我知道正是在这样的生活中,自己才有了进步的足迹!农村社会主义文化和艺术的大普及,是个方向性的问题,对于缩小城乡差别、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无疑具有深刻的影响和促进作用。这也是我们的文学艺术大提高的一个雄厚的广泛的基础,想到不久一定会有一个农村文化普及的更大高潮,回忆自己经历的农村文化生活,可以说这样的内容就是这高潮到来的过程中,一滴颇有概括意义的水珠吧!          1971.2 于甘肃成县

一、羊山

   【羊山的传说】 我首先想到叫羊山的地方,是个上千人的大村庄,坐落在与公路平行的河岸边。宽敞的河床上,在春季缓缓淌着一股三米多宽的水流,洗衣和淘菜的妇女身后,可以看见在阳坡修补渔网的男社员。进村口的公路一边,有片苍翠的松林,其中稠密的深绿色处围着一圈朱色的院墙,里面有一高耸于人们视线之上的石碑和一个弧形的亭子,这就是最早的满族居民何以迁来羊山的起因证据:大约距今二百年前,清王朝两名公主葬在这里,据说这儿风水好,随之而来守墓的是一批满族群众,他们就是羊山农耕的开拓者,人们至今感激祖辈所做的奉献。后来,大约是民国元年前夕,一伙流窜的盗墓贼,趁浓厚的夜色,巧妙地打开了两座公主墓,从流沙和长流水的护墓设施后,掏走里面的器物,传说有金盘玉器等值钱的东西。事后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发现被盗。天爷!谁想得到会有这样的事?!今天,这件事仍像魔术师未被揭开的秘密在年轻人中流传,每个新来乍到的人,都会装着这样的关于羊山的故事进村,我自然也不例外。

【被什么吸引】

   但真正吸引自己到这里的直接原因,是羊山村剧团。那是从中戏来到密云文化馆的第二天,我就认识了羊山村剧团团长和一位文艺骨干,他们用热烈的语言表示欢迎后,坚决邀请先去羊山,说他们有一篇登报的题为一十四年春常在——羊山剧团配合中心演出现代戏的事迹的文章,目前,正在写反映阶级斗争的小戏,名字暂定问题不在小鸡上。团长,长得瘦小,脸上畧有麻子 ,眼里透着机灵和热情,说话间很容易看出他是思想感情凝结于村剧团事业的戏迷,随时在言谈中带出几嗓子评剧,有时比划着说快板,他说我是吹拉弹唱一身扛!另一个骨干,是个结实的小伙子,眼珠儿始终盯着我们,表示他对城里来的文化人的尊重。他们姓龚,是兄弟俩。进城拉化肥同时像走亲戚一样到文化馆串串门,问问新近动态,以便与后起之秀一比高低。龚团长兴奋地嚷;“这回太值了,请上了北京来的两位师傅(我和隋书杰)!并且硬性规定了我们的行程。

【戏剧家庭】

   羊山村剧团在方圆几十里很有名,人们说它靠着龚团长一家的支撑。我们一进村就被引到老龚家,只见屋里一片忙和,进进出出都是人,人人兴高采烈的样子,这是上级派人支持我们来了!”院子里龚家正在盖房,大家停下手中的活。龚老太太坐在炕上,口气极有权威,客人来了由她说话:嘿,咱家可热闹啦,不信,晚上瞧!一家人凑得出一台戏,年轻那阵我也爱哪!她一面还纺线,一面看看窗外盖房,对我说:盖大三间,你瞅站在屋顶上架梁的那个,那是老四,这几天又同媳妇吵,闹得他一气把一堵墙堆倒了!!唉,不知道好日子是怎么来的,这不,得扯起劲来给他盖,我的一件心事也该了哪。老四,就是城里见到的那个结实的小伙子,当娘的其实总是疼老小的。老四叫龚明信,初小毕业,当队会计。一年前结婚,媳妇是初中生,她可是咱家的洋学生呢,大娘似夸非夸地说:穿要拣好的,活路拣轻的,就一样,她嗓子亮,老四爱唱戏,这就对上了,你不知道但凡进我家的人,都同这码事沾着亲哩!

   老龚家是名副其实的戏剧家庭。村剧团团长是老二,在文化馆见了,叫龚明芝。他不知什么时候出门的,此刻一进来就嚷嚷:都通知到了,晚上在俱乐部集合,排《夺印》!他像喝了酒上脸,非常兴奋,对我说:你别好笑,我们这个家就这么红火,整日价说说笑笑止不住,老了老了反倒觉得年轻了。

   明芝开始讲往事:我娘苦挣着把我们拉扯大可不容易,爹去世早。旧社会羊山一条街归两户地主管,我们租几亩薄地糊不住嘴,年三十还上老财家要饭。娘会唱三节棒一面耍、一面由自己心思编词,有时能够混几口稀的喝。娘在前面唱,我和我哥,喔,我哥是队干部,治保委员,他当干部后就老成得不碰弦索了,我们在娘身后跟上学。大娘接过话茬:可不是,他爹病没了,我有啥办法?就靠唱曲子,所以我常说娃们托了福,现在吃得饱、穿得暖,就得跳哇唱哇宣传社会(主义)的好!如今,心里宽得走十挂车儿哩!”“哈哈哈......”满屋子笑声。

     原来炕上坐了一排,炕下站了一片,儿孙围着大娘闹腾,已是戏剧之家的集合场面了。明芝指着自己的脸风趣地说:打小练出一副好嗓子,别看我这带了麻点儿,上了台还真没人发现哪!”“呸!丢人现眼吧!一个紧挨大娘的女人忽然扬起头喊。去!大娘打了她一巴掌:咋?怕丢人现眼了?是谁当初死活要跟他了?!”大娘笑得两颊挤出深深的皱纹,几乎要掉出眼泪:我那时还不乐意娶哪!”“哼,那时怕他找不上对象!那女人俏长脸庞露出欢快的神色,不信问问大嫂子、三妹子、四姑娘!她转了一圈眼神,我这时也才发现这个家二十多口人,各自显然有固定席位。老大靠墙半蹬着抽烟,不歇气地吐着烟;大嫂立在出门的地方,不时注意灶房的动静,侧着身子,只是笑,是个宽脸的墩实的中年女人;三妹子是老三媳妇,也在炕上,不过仰靠着窗纳鞋底,喜欢东张西望听人说话,她对这个家的秩序是满意的,但总像有些好奇;老三,是剃头的,不定期会挑着担子游四方,媳妇是他从外面游回来的;四姑娘就是老四龚明信的洋学生了,花方格布上衣,毛蓝裤,一对辫子格外长,她时而上炕挨着三嫂,看来她俩比较亲密,时而跳下来扶着方桌放声地笑,显得对谁都不怕;老四这时就在方桌旁翻一个戏本,大约就是要排的《夺印》了,嘴里时不时哼几声评剧。

    “还说我二哥哩!那是你自己送上门!四姑娘一撅嘴,挥着手说:不是?嘻,大年夜是谁自己提了包袱——”“提了包袱怎么着?!人家妇女主任当初还断了鞋底哩!二嫂子拐了个急弯,为自己辩护。咋?人家那叫家庭革命!四姑娘故意一把夺过年轻丈夫手里的剧本:你说!是不是?那就叫革命!男人笑眯眯地应答:当然了,叫革命。你呢?你叫死皮赖脸!说完又讨好地:你教教我认几个难字吧!”“行,得承认昨天是你把墙堆倒了!原来,小两口为盖房闹了一仗,四姑娘用回娘家威胁,甚至使劲将后院拦猪圈的墙推倒了。好好,我承认!老四到底求得和解了。

   至今,龚家映进我脑海的第一个生活场景,还是分外清晰。

【问题不在鸡身上】

   龚家有种融化陌生人常有的拘谨感的活力,当晚吃罢饭,我们俨然是他们的熟人了。走,上俱乐部!明芝拉着我径直离开家。于是,面前出现一条石子铺的路,街灯闪烁着,瞧中间地势高的地方,从前是大地主家抬轿下轿的坡,那个漆过红的门就是的,现在住了七户贫下中农,留了一间给地主家,我们想写一个戏,说的就是里面发生的事。大院各家养了不少鸡,一天,一个贫农家的大花公鸡钻进地主家的自留地,被那个老婆子生生打死了,嘴里骂着看你还占我的东西不!’”两家吵了一架,我们分析问题不在鸡身上,明明是报复嘛!我问:戏写得怎么样了?明芝说:明信正写哩,文化浅,说不清楚,可是一说几句就完了,大家听了都不满意。这个戏完全来自真人真事,没法构成戏剧冲突,后来,据说还演出过,就因为是村里的事,群众看时还是很有兴趣。

外交

   俱乐部,小三间大的房,号称外交的戏迷早等在那里。人们说前台锣鼓响,后台外交忙。外交是个样子谦逊的红脸汉子,鼻子尖尖的,笑起来轮廓特别清楚,四季戴泛白了的蓝单帽,嘴死劲咬烟杆儿,恐怕被人夺走似地。明芝说:他是自愿来的,这么多年了,从没见唱过一句,他说:唱戏词,可不是简单的事,先要心诚,我人笨,干些后台的事就好,催演员上场、扯旗挂幕、端茶送水到借取和管理服装道具、生火扫地全包了,不许别人插手。在俱乐部,外交始终保持浓厚的兴致,有一种特别的自豪感。当有外人来,他越加忙碌,同时两只手不知道怎么放才好,会轻手轻脚地过来问:唉,咱们闹得不好,你给多提提,喂,大家悄悄地,让师傅指点。遇到调皮的年轻演员,他就粗鲁地吼:驴日的!你干啥来了!占着茅坑拉石头呢,看把你挣的,坐好!

    “外交叫王广茹,32岁。龚团长得意地介绍:剧团的后台柱子,十八岁结婚,刚有了个胖小子,就不顾家,十九岁跑到剧团来啥都非他干不可,不让他干,就日娘倒祖地骂,当初只以为他一时的心劲,时间长了,听他说这是奔社会(主义)的大事。那年冬天闹社火,庆翻身,唱了一宿,他那个欢喜就像一台戏是他一人唱的。他女人开始也不拦,可想想,十几年啦,都四个娃了,连他老娘一起七口人,大年三十硬是不回去,结果他娘领了四个孙孙上后台,劈头盖脑一通骂,告诉你,媳妇气不过回了娘家,我也走闺女,四个娃给你,喔,老大、老二呢?你猜怎么着?那两个儿子一进门就被他打发给演员抬开水了!

   农村文化活动多有外交式的人物,自觉自愿为村剧团付出,以此为荣。后来,我有机会同外交走了一路。坐在大车上,外交不在后台时是个十足的戏迷,哼哼叽叽的,昨天唱啥来着?不错,是这曲子。他得意地哼起来,说起剧团的往事,不容易呢,大队前几年换了位书记,非从顺义请个教旧戏的老婆子,一月给九十斤粮、四十五元钱,来了两个月,教了几折老曲儿,《拾玉镯》、《西厢记》的,我看不上,还是唱新戏带劲。

   我问:听说这事通报了?

   “可不吗,丢人哪!一十四年春常在,一件事毁了荣誉,这会儿才又走上坡!”“外交情绪激动起来,你想哇,我是场面上出头露脸的人,遇上级来问,我恨不得找地缝钻,呸!后来把那个书记撤了,可不能再让他打剧团的歪主意!

   我又问:听说,你十几年连水都不给家里挑?

   “吓,听那口子胡得得,不挑水,挺着肚子喝西北风?她心眼儿窄,装不下如今社会(主义)的事儿,可真要看戏了,瞧跑得快的,看完回家还问这问那,我得耐心解释,要不咋叫我外交呢?

   “哈哈哈......”他笑得憋红了脸。

   羊山俱乐部里,收音机经外交调弄,响着评剧音乐,一群群男女青年拥进门,推推搡搡,都好奇地朝我们看,一个在《夺印》中演烂菜花的女演员走过来,大方地说:老师,你们看,给何支书送元宵是不是这样走?只见她扭动腰,仿佛就要打喷嚏,一只手将手巾从上往下扫:————书!吃元宵嘞!就听有人扑哧一声,是四姑娘在笑:啊,到底是我们的名角喂!空气里像是带着挖苦。

   “哼,反角我本就不想演!谁成谁就来嘛!”“烂菜花两手插在腰间,活脱地分明就是剧中人。

   “她叫王桂贞,老演员了,论年纪才二十岁。演反派还是头一回,开始硬不肯,做了多少次思想工作。龚团长解释着,又瞪了他弟媳一眼:咋?别看你能,让你演这个角,怕顶不上桂贞一半!

   四姑娘生气了:我知道,你向着她,就是不培养新生力量!冲团长发怨气后,却转身搂住桂贞:我开玩笑,你呀就是演得好,听说,你十岁上台......”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到一边去了。

   “外交喊:开会,开会!不许说话!团长热情地说了一番客气话,希望我们这次来给剧团多写几个节目。他弟弟、龚明信不耐烦了:我说,还是抓紧排戏,趁着老师在!”“——”王桂贞带头嚷嚷。

   “麻雀掉进瓮里了,吵吵嚷嚷,咋的?连个法规都没哇?”“外交激动起来,烟锅子乱飞。得得得,现在是您老踏踏实实看戏的事!一群热闹的女子一拥而上将外交拖走。

   “桂贞,排送元宵一场!团长宣布决定。

   王桂贞立刻又成为大家关注的中心。

【羊山村剧团】

    从俱乐部出来,团长和一群活跃分子陪着我们去住处,原来就是王桂贞家。明芝刚落座,话匣子就打开了:村剧团历史,那得从解放初农会和民兵连说起,那阵农村文化活动比现在还热火,开始分七个股:广播、夜校、创编、黑板报、剧团、歌咏队、科技,后来由团支部管,可是团支书是个文盲,本人又不爱文娱,结果越来越凉,最后剩下一个剧团坚持活动。羊山剧团是土改时成立的,1950年演了评剧《喜鹊登枝》,宣传自主婚姻,群众说:这个戏不赖,自由恋爱还抓了个狗特务。男主角是王寄生,那年22岁。

   王寄生在炕沿坐着,一个留分头、穿干部制服的壮实汉子,我演的是男主角!他大张嘴笑,露出洁白的牙花,下面一排还有一颗金牙。他如今是党支部委员,说:那个戏对我自己教育很大,当时我是民兵队分队长,你想吧,戏里讲解放了,狗日的老蒋还往咱解放区派特务,我们有婚姻自主的好日子,他搞破坏,要毁掉我们的好日子,所以我感到身上担子重,在台上真动了感情,狠命揍特务,演员都受不了哪!”“看他那样子,我急忙拉了幕!团长想想又觉好笑地说。

   “1951年演《赵小兰》,唉,戏是好戏,可没有女演员,群众说好人不演戏,姑娘媳妇谁敢上台?我这么个人,演了好几年旦角哪!团长说着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无论如何想象不出当年的团长演女角是个怎么样的扮相?!团长接着说:那时,只有刘玉书,就是王寄生的爱人,现在是大队妇女主任,第一个上了台,演赵小兰,人们担心闺女演戏这还了得!长大了不听爹妈话了!玉书泼辣得很,说看不惯?我偏演,气死你!谁知真上了台,看着都觉得好,慢慢就习惯了。大伙说:还是戏里说得对,自由恋爱就是好,免得结婚后吵嘴闹仗、怪媒人、骂爹娘。你不知道,寄生和玉书就是演戏自个选上的,她娘知道后气得连鞋底都给断掉哩,就是不认她的闺女了,现在老丈人还怪丈母娘思想封建呢!那年,寄生还演 《换牛》,宣传互助组好,农民说看了戏:互助组人多力量大,有个天灾野病的,地也丢不了。’1952年演《刘巧儿 》,那时的人觉得只有城里人才自找婆家,看了戏说:王寄生、刘玉书两个不就是自己对上的吗?’1953年,王春兰去保定戏曲学习班学习带回《妇女主任》的剧本,演出后影响可大了,王春兰那年19岁,妇女主任就是她演的,现在她嫁走好些年了。群众说:像桂蓉(妇女主任)这样的媳妇真少有,都同情她,骂她男人不懂事,许多妇女都羡慕桂蓉这样的人。1954年,演《新事新办》,寄生两个就带头新事新办,剧团给扭秧歌。他们向毛主席像鞠躬,后来四近村子都有学他们的。

    “从土改到1960年,都演新戏,还自编了一些;困难时期,剧团松了劲。有人要搞老戏出去当吹鼓手,复辟封建迷信,那时上台的支书说什么演老戏红火,从外地花钱请一个老婆子来教,我们好多人看不过眼,不去剧团了,等到那个支书撤了,剧团才又上了正道。

【桂贞母女】

   王桂贞家是中农,从陈设看属于中常自足的小康生活。桂贞娘盘着头,动作干爽,可能因为我们两个剧团的贵客住吧,她整天不停地抹桌子扫地收拾屋子,同时说不完宝贝女儿的话题:给她找女婿,人家非得自找,听说有来信的,我说在前头,女婿一定要上门的。昨天,送信的一进门就嚷嚷,快买喜糖啰!瞧,又是从矿上来的。我说吃吃,吃你老娘一扫帚!我问这事可是真的?他笑了说:嚯,姑娘大了不由娘,这么大的事,把你都瞒住哪!假不了,在矿上当工人。我急了,这哪行?!跟上一个挖煤的,不是要出自家跟上走嘛?你们是北京来的,给劝劝,一句话,咱不嫌啥工不工作,就要本村四近的老实娃。

   桂贞爹过世,一家尽女人。桂贞是小个子,穿着打扮有几分妖艳,雪花膏一天抹几次,香得腻人。说话时掏出小镜子照个不停,虽然她东张西望地欣赏自己,但模样的确不怎么好看,鼻子有点上翻,发脾气时似乎有股粗气冲出来,演烂菜花很合适。

  “王桂贞!取信!外面邮递员喊。

  “你们快看看,哪里来的?桂贞娘急急忙忙跑过来。

  “季庄?!我看见地址。

   “季庄?县城西边第一个村子?桂贞娘奇怪地问:这又是哪一个新招儿?一把接过信,迫不及待地扯开封口,哼,看到底说些啥?

   我们看了信,觉得怪有意思,这事儿好!

   “啥?还好?桂贞娘失声地喊。

   “季庄也有个叫桂贞的姑娘来的信,你听:桂贞姐姐,你好!听说你今年满二十岁,我才十六岁。今年春节在县上看了你演的戏,把我迷住了,你真有本事,到底是老演员呀,我认识你,你是不是认识我呢?最近,咱村也要排《夺印》,打听到你是自愿演反面角色,可我不愿意,原来是陈桂芝演,她偏偏得了病。我不知道该咋办?写个信问问,望姐姐回信提高我的思想,我还想抽空到羊山,请姐姐教教动作。我长得很黑,别人叫我黑蛋。我也叫桂贞,姓杜,你不嫌弃就认我当个妹子吧。敬礼,杜桂贞。我念信时,桂贞已经进门在一边立着。她下地回来,两只手整理有些蓬松的头发。

   “杜桂贞?她极力回忆,黑蛋?不认识,季庄人好虚心,我要回信说要上他们那儿,听说她们有个陈桂芝戏演得好,我去学学。娘,我去总得给妹子送件礼物呀,送啥?娘你平日咋咋咋的,这会不吭声!这封信引起我们的议论,两个村子互相学习交流,反映出农村文化生活中出现的新气象。

   “送送,咋不送?你去供销社架子上看。嗯,你也说说那矿上的事儿吧,说哇——”当娘的和盘托出早已憋不住的话。

  “哪有!怪不得这两天都吵吵吃喜糖,告诉你吧,没有的事,是我要去矿上当个人!人家说了那边有姑娘干的活,我是要出去看世界到底有多大!女子连珠炮似地放出一堆话。

   “人家说,人家是谁?!娘更急了。

  “迟早就知道!姑娘撒娇地说。

   “矿上苦!成天黑人似地,你受得了?娘带着哭音,四下看着,仿佛说傻女子,你丢得下这个安逸舒适的窝?!

   “人家能受,为什么我不能!桂贞强硬地。

   “好好,女大十八变,翅膀硬了不由娘,我命好苦......”娘真地哭起来了。

   女儿慌了,娘,你想哪里去了,人家是个女的,一个矿上工人的媳妇,是我在县上演出认识的,她叫我去,说还要帮我介绍个对象哩!娘破涕为笑,死女子,哪里也不许去,听不听娘的话!

   “听听,娘快做饭,工作组通知了,我们去听一个忆苦思甜教育会哩!

   “放心,误不了,娘也要去。

   小康之家响着母女尖利的笑声。

【王寄生和刘玉书】

   羊山大队党支部希望我写一个提倡晚婚的剧本,这是个很棘手的题材。我不能不点头,开始搜集素材,他们首先介绍的是党支部委员王寄生与大队妇女主任刘玉书的故事。在俱乐部已经多少听说了些许,而且在王桂贞家也见到寄生。

   一个下午,在炕的两头分别坐了一男一女,寄生低头吃吃吃地笑,哎,叫人咋说呢?

   “看把你熊的,有啥抹不开?我说!眼前是一位精干的妇女,剪着齐耳短发,两颊红到腮上,眼睛睁得杏仁似的,格外有神,鼻梁高高的,笑起来端庄而舒展。她正了正身子说:一晃眼十几年了,土改那会刚刚十八岁,论乡俗就该结婚抓娃了,可那会被社会上的事儿着了迷。我家是中农,爹妈根本不许我出门,说姑娘家在外丢人。只许规规矩矩坐家做针线活路,还给订了一门亲事,听说是下面庄的,人品也好,念着初中,也是中农成分,爹说这叫门当户对。土改时,农会对咱们青年抓得紧,开始是拿个纸筒儿搞宣传,我妈气得一次把我反锁在房里,嘿,那时寄生一伙子就故意上我家宣传政策,趁空儿我就跑出门,老人发现后在街上骂了一路。我是演戏时看中他的,寄生这人有时愣痴痴的,不多话,看他做什么事都认真,老老实实,是个死心眼儿。我们一起演过《妇女代表》,寄生一上台可就不一样了,活泛得很,唱得入耳,做派也像,可就是对我不懂事的样子。有一次,我说我们都是团员,办啥事都要新事新办对波?他嗯了一声,就说什么办墙报、喊广播,气死人!其实他是明白人,他说咱家境穷,分了房和地,但人口多,娘多病,心想成个家,又怕姑娘受委屈,不肯上门。我就明白地告诉他,穷不是天生的,不兴变?!就是穷,只要心里美滋滋的又怕啥!他听了再也不哭丧脸了,唱戏更有劲头,只有我知道是啥原因。现在叫自由恋爱,那时叫自瞅对象,主意定了,村里风声可大了,家里更是紧张,我妈哭哭啼啼,倒像我要发丧一样。我说妈,你从旧社会过了多辈子。不知道强迫婚姻的苦处吗?拿我姐说,她受了多少气,不是打就是吵,身上青一道红一道。我妈才亮出真心话,原来是嫌他家太穷,我搬出新道理告诉她世上啥不是穷人干的,如今就是穷人的天下,我相中谁跟谁,反正是马上墙头再不后悔,我过日子又不是你过,你心虚个啥?!这一来把我全家惹下了,搬来了大伯二舅三姑四姨,走马灯一样天天来劝说,我说你们横直不想我呆的话,我有地方去,22岁那年,年三十夜里又大闹一仗后,我妈端了一桌彩礼,说下庄子等着娶亲!我一气把东西掀翻,反了你!我爹气糊涂了疯了地吼。我妈从箱子一下把我的衣服一件件扔出窗外雪地上,你走!我没有你这个闺女!我说你们这样待我,只好走!滚得远远地,不许你上门!爹娘一起喊。我收拾了一个包袱,放了一双自己做的鞋,我妈一见是给寄生做的,拿来把菜刀狠狠地从中间断开,说:从今往后就像这鞋,一刀两断!我含着泪没有回头就走了,天知道,那时寄生一家一点准备都没有,我敲开门,他们一家发了呆,他妈一会乐得合不拢嘴,天爷造的福,快做饭,把鸡都杀了!我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王家的人,有事一起做。一阵阵,村剧团的人都知道了,全过来凑热闹,真的是新事新办,又新鲜又省钱,庄里人好些都巴望这样办哩!喂!该你呢,别光是大张嘴笑,你也说两句!我说的实际啵?

   寄生仍然还是笑,搓搓手,看着他的女人,就像第一次看见一样,咋不实际,那天,我又喜又急,再说怎么也是办喜事呀,连忙出门找村干部,找明芝他们商量,当晚,就来了秧歌队,给我长精神呢。一年后,玉书生了个大胖小子,我们的日子也好起来,还是过年的时候,我那老丈人提了一挂肉、一壶酒自己上门来,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笑着说:明天抱外孙到家去,你娘可想你了。玉书装着生气,那妈为啥自己不来看我呢?丈人叹了口气,唉,在家给你们准备吃的哪!第二天,我们换得一身新,提了堆东西,抱着孩子去了。丈母娘没啥说的,半会只说了一句:唉,还是新式的好哇!往后,两家人来来往往可欢哪!寄生扬了扬头,胳膊使劲展开了:我说完了!

【龚明芝艳史】

   大队党支部介绍的第二对,就是龚明芝与他媳妇。龚团长当年也不简单,人们都说他福大。那天,他一人来桂贞家,对我们讲述一段难忘的往事,堪称一首乡村爱情浪漫曲。我告诉过你,当初演戏没有女演员,女角归我,你也瞧见了,我这副模样,怎么也让人不敢相信能扮女妆,可老婆偏偏就是因为这事看上了我。开始哪敢想,我这天花是旧社会没钱治病得下的。解放了,娘担心最大的事就是怕娶不上媳妇。有一次倒来了个媒婆,说山上有个百里挑一的,只要男方人厚道,长得差点都没啥。我悄悄约了个伴去看了一回,我的天,当真百里挑一,站着只有桌子高,还是个傻子,把我吓跑了。那以后,有半年时间,到了演剧的时候了,土改后农村主要宣传婚姻法和走互助组,我演了赵小兰。过了几天,我的大姨找我说她有个侄女,对你有点心思。说看戏那晚,侄女挨着她坐,一边看一边问演女角的是谁?有媳妇没有?家里咋样?说她十九岁了,如今讲究自由找主儿,要我给问问,人兴许你见过,就在前庄也是好唱好跳的,论人材不差事,同意,就给你们牵线,我有啥可挑剔的。

     一天下午,我出村上供销社买醋,后面有人叫我:到底是当团长的,名角么,眼里没人!原来竟是她,手里提了个空瓶,嘴撅起却眯着眼笑,顺手将辫子甩了甩,脸红一阵白一阵,看样子是从好远撵上来的。我问:你到这里有啥事?她说:跟你一样。举起空瓶子:可我还有别的事,想麻烦你稍带一次,行不行?我高兴得不得了:那买下了咋给你?”“还在这儿!她说完转身跑了。远处有颗大树,我见那里还有一个女子,后来知道是她妹子,小她一岁。等我买了醋,却是她妹子候在那里,说:我姐说谢谢你了。几天后,我到商店买铁钉,一会又遇上她,说要我捎一束线,就这么一次次捎东西,我和她有点情况了,一次故意问她,让我捎东西可以,为啥单要我呢?她大大方方地说反正将来也是你的事儿!说得我倒不好意思了,问她:你看中我啥?”“看中你人好呗。”“那我这脸上的疤疤儿也不嫌?”“你想哪儿去了?过日子不是看脸势的。我赶紧问:你是同意了?她反问:看你是啥意见?”“我还有啥说的!可你家大人同意吧?”“如今的事儿自己作主。我说:你还是问问老人的好。”“我就不问,可有一个条件,你得先让我参加你们的剧团!我犹豫了一下:不在一个庄,咋样提出来呢?”“我不管,就看你的了!我回来左思右想,可巧那时正好提出联村宣传互助合作好,这样很快就吸收她进了羊山剧团,我们装着不熟悉,那时农村还封建得很。她唱得好,渐渐成了主角儿,我和她一起演戏,时间一长,大家看习惯了,有人开我们的玩笑。谁知她爹坚决反对,说什么十个麻子九个怪,把我气得发抖。这时,王寄生自由恋爱、新事新办的事儿发生了,我女人找着了样子,同他爹闹得掀房揭瓦,一口气提着包袱上了门,咱家是有准备的,巧了,也是大年三十,办了个喜上加喜,鞭炮响了一夜,你知咋的,我那位老丈人也挤在人堆里看,不知是谁发现了,大叫:快!迎接丈人呐!”丈人跑不迭地走了。回去羞得喝了通酒,三天后,我们大步流星地回门,去她家还演了一折戏,她爹娘看得直打哈哈,你说有趣啵!

【盖房与构思】

   羊山村剧团龚团长希望写一个宣传晚婚的剧本,虽然我上的是中戏,实际并没有创作实践,并且也没有将来从事创作的考虑。自己又不能推脱,只好硬着头皮承担。陪我到处走的是羊山敬老院院长老王,唇上有些稀疏的胡子,话声带着尖声尖气。头次见面,他就迫不及待地问戏剧创作的许多问题,才知道龚明芝说的自编小戏《问题不在鸡上》是他写的。内容是一个老地主报复贫下中农,其表现非常简单。但老王津津乐道,最让他得意的是,敬老院一帮六七十岁的老人被组织起来,个个变得分外天真,十分认真地演他的。一问一答,大家说敬老院好不好?”“好呀!”“为啥好呢?”“毛主席来领导,老人晚年幸福呀!”“我们演一个大家说敬老院好怎么样?”“好!老奶奶站一排,仍继续一问一答。老王说这个敬老院是北京市的一个点,经常来人参观。

     我们商量如何写宣传晚婚的剧本,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于是,出去转悠,因为羊山流传着民国盗墓的故事,不自觉地就走到了公主墓附近的松树林,听到另一件事,那儿正盖五间房,主人是个老成固执的中年人,说:眼看要成功了,我娘临死的心愿算达到啦!她活着看到咱们的翻身,后来喘病太重了,是旧社会苦挣的病。从前,我们没有一间房,十冬腊月还挤在一颗老松树下的草棚里,做梦就想一间房啊。土改后,分到三间,我觉着就理想着,可娘指望自己盖房,临死叫我们兄弟,留下了一句盖房的话。这不,眼看就得了,我兄弟一直不同意,嫌我只顾个人过日子,他是队干部!

   这件事使我受到触动,春天的农村处处都在盖房,这是生活中累见不鲜的现象。如果通过盖房写晚婚题材的剧本呢?王院长听了非常高兴。但我进一步发现,有些人为什么晚婚?实际又体现着为什么而活的人生观。联系龚明芝、王寄生二人各自的自由恋爱的经历、他们十多年前为婚姻自主而斗争的故事,为什么至今还会流传?因为那是人生观的一次革命。十几年来,人们并没有原地不动,革命在继续,可是有些人当初曾经是革命的,后来在某些浪头上摔了跤,有的再也爬不起了,他们满足于个人安逸的生活,这在多次农村工作中,不是听到过不少类似的事吗?那么,这种人当年的活力和锐气而今又到哪里去了?!

     于是,在羊山构思了如下的故事和人物:在一个有两兄弟的家庭里,因为盖房,二人发生冲突。哥哥张得福,曾经是民主革命中的积极分子,斗地主,分田地,反封建婚姻都以坚定的行动起了榜样的作用,他在土改中入党。后来在初级社向高级社直到今天人民公社的社会主义革命历程中,却越来越满足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口头语是知足长乐。集体事业渐渐与他的干部身份不协调,矛盾越来越大。他总是回忆年轻时没日没夜地为集体的辛苦,以解释今天图清闲的原因。他对弟弟张得志说:你知道我当干部时有多积极吗?农村事儿,软了不行,硬了不行。如今还犯得着起早摸黑?到头来还不是顶着石磨跳加官!吃力不讨好!他全力以赴盖房,真心诚意关心弟弟的婚事,实现母亲的遗愿,于是盖房成了他眼下的精神寄托。他以队里购木料之名,去邻队买到便宜的木料,而这却是邻队支援他们队盖粮仓的。他极力把爱人玉凤变成心目中只知道丈夫和孩子的一心做家务的女人。剧情开始在盖房与盖粮仓的时刻,身为团支部书记的弟弟为抢在雨前盖好仓库,一心扑在集体事业上,兄弟间冲突越来越尖锐。因为木椽不够,弟弟要动用哥哥刚刚弄来的木料,哥哥千方百计阻拦。此刻,玉凤受到弟弟的影响,悄悄走出家门参加集体劳动,得知了仓库急需木料,为此与得福第一次红了脸。这时,弟弟的对象巧珍来办事,发现买木料的人就是她未来的大伯子,家里原有的矛盾更加表面化。巧珍与玉凤谈起十年前看过的一出戏,说戏里女主角让她姐姐受到教育,终于冲破封建束缚获得婚姻自由,而玉凤就是那个女主角,回忆让玉凤的思想复活了,毅然投入抢修粮仺的战斗。得志、巧珍和玉凤站在一边,他们以行动取得思想斗争的胜利。生产队发生的一件事引起一个家庭内部的矛盾冲突,通过一个普通农村家庭的变化,反映社会主义革命不容置疑地使一切人受到考验,晚婚实际上是事件的具体表现,揭示今天农村公与私矛盾内涵的深度和广度。

   不过这仅仅是个提纲,县文化馆通知我们立刻赶到季庄抓点,同时配合四清工作组开展文化活动,我们不得不匆匆离开刚刚熟悉的羊山。而这个构思,后来久久盘旋在我的脑际。(注:后来写了独幕话剧《盖房》,可是今天无论如何找不到了。202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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