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我上小学二、三年级的懵懂时候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校开大会说,城里的中学生要去北京串联,看天安门,还能见到毛主席呢。我们乡下的小学生就放假各自回家了,我心里还有点不平呢。
课桌都并集到教室的另一头,板凳也都架摞在课桌上。老师锁好教室的门窗,看来这假放得没有长短了。
不久,就看到一群群男中学生臂戴红卫兵袖章,头戴黄军帽,背着打得四四方方的被包,从东沟村那条路过来,顺街而下,从街下头过河,上坡往留书岭那条路上走。大人们说,那些中学生是要往延安去,看宝塔山呢。我们小伙伴们眼馋地看着这些大哥哥们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很是羡慕。
沙河街基本是南北走向,斜坡,南低北高。北头的顶端就是沙河小学高高大大的大门楼。大门楼很是威严壮观。东西两边是两条青砖砌成的八字形台阶,宽度各有三米左右,每面的台阶层数要在三十层上下。上到转身台上,栏杆是用青砖砌成十字型的镂空图案。站在转身台上朝街下头望去,可清晰地看到留书岭坡跟的西河汃的转弯处。老人们说,旧社会,那河岸处有座炮楼,是国民党与地主恶霸为抵抗人民解放军而修建的。解放后,炮楼被政府和人民群众拆除了。转身朝院内进,要经过四四方方的瓦屋面过廊,三面门洞敞开,再多的人进进出出都不显拥挤。
面朝大门崖跟的大房子,原是孔子的传道大殿,当时被作为高年级的教室而占用了。大殿的房后,古柏古槐森森,遮天蔽日。大殿前,是一个大平台,开大会,演节目时,就作为舞台用。平台下,是平坦的校园。四周都是一两人多高的四季常青的柏树。
做教室用的传道大殿室内很宽敞,除过两条人行通道外,一行并排放有八张课桌。
大教室外的西山墙处,有一排坐西向东,二层砖表土坯墙的木板楼。可能最初是藏经楼吧?那时楼上楼下也被用做教室了。
大教室房后延伸到东北处,是高高的刀切似的土崖,一字排开有几孔窑洞。第一个窑洞口上面的土崖壁上,长有一丛凌空的木本植物。大冷天会开一种像桃花一样的深红色的花。光秃枝丫充满沧桑,娇艳的花朵真像班里那个女同学红晕的嫩面。
崖壁上还有分布不规则的像篮球那么大的洞洞,大部分洞里面都有圆圆的像皮球那样大的石头蛋。当时的洛师毕业的谢晓芳校长说:“那是恐龙蛋。这里没人要,拿出去,大学问的人,会掏钱买呢。”
第一个窑洞比较大,也保存得比较好,记得里面窑壁上写有一字,型状是圆形,有脸盆那么大。包括学校里的老师都不认识那字。有一个打零工的安徽人说,那是篆字,四个字组合在一起。在他的指点下,这时,人们才看出像是吉祥如意四个字。
东北角崖下是男女生厕所。墙外就是后猪廊了。那里曾是枪毙人的地方,阴森森的,大白天,都很少有人去的。从东北角到东南院边,排列着一幢幢房子,原先可能也是寺院的房子,现在都做成了一个个教室用了。
要批封资修,要批白专道路,小学生没论理知识,不会上纲上线地分析批判,不知最早是谁先编唱:“完小完小,门楼长草。进去一看,尽是猪圈。大猪哼哼哼,小猪叽咛咛。”一时间,大人小孩都会哼唱这恶作剧的顺口溜了。
不久,学校的大门被扒掉了,公社在那里修了一个高高的平台,上面安放了一尊伟大领袖毛主席身着风衣,挥手致意的巨大的白色雕塑像。身后高高的影壁墙顶安装了一个高音喇叭。喇叭一响,四五里之外都听得清清楚楚。
每次喇叭只要一播出有最新最高指示时,社员们就放下手里的农活,以队为单位,举行大游行。社员们背着红缨枪,枪头是用木板削成的矛状型,红缨是用麻皮染成红色的。口号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很久都没看过电影了,这次县里要来放映电影了,各个大队的人都集中到沙河街。街上人稠地狭。
电影是在全县轮回上映。同一天晚上,先是在西南山哪个公社上咉,然后回来先去潘河上咉。之后,才轮到在沙河上映。在沙河上映时,虽已过夜半,但人们兴致比过年还要高涨。
电影上映的是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记录片。只要有毛主席的镜头一出现,各大队在带队的带领下,高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口号声,此起彼伏,响彻夜空。大红旗,小红旗呼啦啦地飘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是热血沸腾,好像真正受到毛主席接见似的。反正,我回去都激动地久久难以入睡。
轰轰烈烈地一年过去了,学校要复课闹革命了。开学之后,不用考试,全班一个不拉地都升了一级。我是半路的插班生,入学基础课就没学过,功课也不好,成绩撵不上,能升级很是高兴。从此之后,老师改作业,改卷子,都不打分,都是优秀、良好、及格、不及格这几个评语。
一天,我发现班里多了一个男生的生面孔,问同学,同学们说:“他是果角大队的,成分不好,在那里遭同学揭短谩骂等欺负,就来这里上学了。”
我们这里同学在一起玩耍时,从来说话都很谨慎,都尽量不提到地主这两个字,更别说有人故意欺负他了。
他一天总是默默无语,孤僻,不随群,学习很拿劲,但,成绩也不是很突出。
一次,我和他并排走在一起,扭脸近距离看到他的一只眼睛的眼珠子,就像金鱼的眼球,鼓鼓的,好像鼓出眼眶外。眼球浑白色。眼眶外有眼屎似的。我的印象地主子弟都是英俊干净,他倒像个要饭花子似的。
一个逢集日,各个大队的四类分子都被集中到公社院内的舞台上批斗。排成一行,一个个胸前都挂着一个大牌子。我看到他的伯和妈紧挨着站在一起。白纸糊底,上面写着“地主分子”的字样。他伯和妈,都是长得五短身材,体型胖胖的,也就像个地主的样子。这太丢人了吧!我看他们,头虽然都低垂着,但,脸上的表情都很麻木。这可能批斗次数太多了,好像演戏走过场一样,都麻木了,疲了,心里有点不在乎了吧?
上中学了,不用考试,又是全盘端地都升格为中学生。
新学期,新学校,新气象,学校要出专栏,让每个班干部写一篇文章。我写的字像蝇子翅膀似的,瞎的见不得人,就让他给我誊写。他的字四四方方,清秀隽丽,比一般老师都写得好。他在学校一下子出了大名了,都知道了他的名字。
几次小考下来,我们甲班成绩总是超过乙班的成绩。这样,他和另外几名成绩好的学生被学校对调到乙班里去了。
初中两年时间,也是周总理患病住院期间,国务院副总理主持工作,教育与其他行业一样也要走上正轨了。
高中考试招生时,沙河高中被撤了,考上的学生分别被县一中和潘河中学录取。
各自回到自己所在的公社上高中。
当初那些考上在外上学的,没考上在家的,都又统统集中到沙河中学学习了。
都来了,唯独不见他来。我问他大队的学生,学生说,他成分不好,大队干部卡住不让他上高中。
高中学习期间,轰动全国的事例一个接一个,如,出了交白卷的张铁生,出了“不学ABC,照样干革命”的黄帅,以及各地大大小小其他人等,他们都是反潮流的英雄学生。我们也几乎不上啥课了,学工,学农,学军。学校有农场,不时还要去某个生产队突击干活。
从此之后,老师他在上面讲他的课,我在下面看我的课外书籍。数理化作业不会做,也就索性不做了,从此也就没再交过作业。
高中要毕业了, 城市里的学生都下乡插队锻炼了,农村的学生不用说毕业就各回各家。农村天地广阔,有多少人,农业战线都能容纳了。
说实话,人不管嘴上咋说漂亮先进的话,心里谁都想出去寻个工作干干。
想出去工作的都津津乐道议论李准的事。都说李准原是一普通人,因写了一篇“不能走那条路”文,引起毛主席的重视,全国出了名,成了专业大作家。
以文做敲门砖,点燃了多少人幻想成作家的五彩的梦。
那个时间段,我在沙河学校做代课教师。他常来找我玩,聊着聊着,想到他的字写得棒,就突发灵感出油印小册子。一拍即合。几位爱玩笔杆子的朋友,分工负责:王南方负责组稿编辑,他负责刻印,董德明负责绘画插图,我负责提供印刷设备及材料。这些,学校都是现成的。这样,《春蕾》的小册子带着几个小青年天真美好的梦想面世了。我们分别给县文化馆和洛阳地区文联都邮寄过样本。现在想来,都觉得幼稚可笑至极。
他是半劳力,每天拿五分的工分。生产队为了应付个人头,他被派往葫芦湾沟做民工修水库。他爱写写画画,工地指挥部就让他在指挥部负责编印《施工简报》。这样,他就与张世军、程彦生,尚凌云正副指挥长们同住一个草窝棚里。
一九七八年,他的青光眼疾已经很严重了,不能再拖了,就去县医院治疗。为了保护另一只眼睛不被感染,有疾的右眼珠被摘除了。
人倒霉,祸不单行。一九八二年,他又从树上摔了下来,落下腰脊椎扭曲残疾。
他出不了大力了,就给生产队开钢磨。
我去南沟村找他玩。南沟村位于沙河街下游二三里左右的东西向的一个小山沟里。村里的房子拉拉溜溜一条线,建在北面朝阳的半坡上。他住的地方几乎都到后沟了。
他家有两孔窑洞。父母住那孔窑洞,是兼做饭的地方。他住的那孔窑洞,里面几乎没啥家具。只有一座土炕,炕桌上放了一个笸箩,里面晾着面粉。笸箩边上插有一双筷子,面粉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辨。
我在端详面粉上的字,他站在我身边,说:“专心在这上面练字,心情也挺爽的。什么愁呀,烦呀,都无影无踪了。”
我环顾窑壁,上面糊着都是已经写有毛笔字的废报纸。难怪人家字写得那么好,功夫下到了。
他母亲悄悄地告诉我,他正与我街上的一个叫帮群的姑娘谈恋爱呢。
沙河街并不大,街上的人相互都认识。这个姑娘在街上也算个数得着的大美人呢,高高条条的个子,比他要高出一截子。圆脸,脸颊有喝酒窝,铜眼双锅。
我问他:“你们是咋接上头的?”
他说:“她来我这里磨面,我给她帮忙磨。她吃了我妈包的饺子。之后,我又亲自拉着架子车,把面给她送到家。之后,我再去街上赶集,都要与她见面说说话。”
后来的一天夜里,我又去南沟找他聊了。他家的窑洞前新盖了三间瓦房。进去,冷飕飕的。
我们坐下,我就问:“恋爱进行到啥程度。”
他垂头丧气地说:“才瞎了。”
“为啥?”
“那天她来,晚上让她住这新房里。冷得很,我开玩笑说,我睡这里给你暖脚吧?一句话说瞎了,她连哭带喊,说我小看她,蹂没人。她拉开门就要回街上去。我一家人四路给她说好话,她算是勉强住了一晚,第二天饭没吃,早早起来就回去了。”
我说:“人家是有过恋爱史的姑娘,要是轻易答应你,你会不会胡思乱想。轻易得到的不珍贵,费尽周折得到的才会珍惜的。这是个好姑娘,街上大人小孩,没人说不是。”
他沮丧地说:“我看不强中了吧?”
我说:“好女怕缠。发挥你那嘴甜,能说会道的优势吧,主动去给人家赔礼道歉。只要你心真,有毅力,有热度,一定能融化她那颗冷落的心。”
之后,不止一个人告诉我说:“你那老伙计与帮群,经常在你队场边的大核桃树下叽咕呢。”
我说:“他们在谈恋爱呢。”
我之所以这样说,就是想广而告之:这姑娘是河里的螃蟹——有甲(家)了。他人别想再介入了。
众人说:“凭他的家庭条件和长相,能追上帮群算是烧高香了。”
这样,他在我这届同学中结婚算是比较早的人呢。
八十年代初期,也就是他25岁那年,他单枪匹马进县城打拼了。
他在一张黄纸板上用毛笔写道:为您代写信封、书信、诉状,收费酌情。之后,就把这个黄纸板挂在西街邮电局门口边的墙上。他就坐在营业厅柜台外的板凳上,等待顾客的上门。
一天,一个中年男子进来,东瞅瞅,西望望,之后小心翼翼地问:“是你代写诉状吗?”
“是我。你需要写吗?”他拿起笔,一只手推了推信纸本,说:“你把详细情况得给我说说。”
那人左右瞅瞅,面露难色,说:“一时半会说不清的,得慢慢说叨。这里人来人往,不是说话的地方。我是黑马渠村的,你上我家里写吧,钱该多少,给你多少,不亏待你的。”
要求写诉状人的孩子被他人所杀,杀人者一直得不到应有的杀人偿命处理,死者之父要匿名上书中央。他就在这个客户的家里蜗居了一个礼拜的时间,状子写成,邮发出去。客户给了45元,他赢得了第一桶金,心里很是高兴。
没多久,中央派调查组来卢氏落实匿名状的情况了,他很有一种成就感。
一天,一个高高白白净净的青年人来到邮局门市,看到他,就问:“你是哪里人?”
“沙河。”
“听说,黑马渠上书中央的匿名状是你写的吧?”
“是我。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县志办的,叫李啸东。”
“如雷贯耳,早都听说过你的尊姓大名,真是幸会幸会。”
“你在这里中不中?若不中,编县志需要人,你去不去?”
“我去,我去,愿追随在你的鞍前马后。”
“我们那里每月才四十五元,商业局编商业志的每月六十元。你去那里吧?”
“我想跟着你干。”
“先把商业局这个任务拿下,以后再说吧!”
一天晚饭后,他慌慌忙忙跑到我的住处说,他经常给县宣传部的常金泰老师誊写稿件,这次河南日报社来个记者,住在南街宾馆,常老师要带他一起去宾馆看望记者,问我去不去。我说,我算哪门子人,去,会引起记者和常老师的反感吧?
后来,洛阳地委要筹办《豫西报》,筹办的负责人就是当年来卢氏的那位河南日报社的记者。
当年的河南日报记者,如今的豫西报主编,在洛阳地区各县市外聘了一些有写作实力的青年文学爱好者。他,也就成了豫西报社里的一员了。
地区开会,各县去的领导都下榻在洛阳二所。豫西报社恰好也设在二所。
每次地区开会,他都要到卢氏领导下榻的房间,提壶倒水,与县领导攀谈。
那时,社会的大形势是“招商引资,引进人才”。一次,参会的师县长对他说:“回卢氏工作吧?”
他说:“十分感谢县长的厚爱,不知我回去能干啥?”
“干你老本行,去县广播站吧!”
临回卢氏那天,《豫西报》报社为他办了一场专场的欢送晚会。他在这报社一年多的时间,曾获得过被聘人员唯一先进奖,获得过“踏实优秀第一人”,以及《毛孩掌柜》编辑奖等。
一天下午,是我休班的时间,我去广播站找他玩。广播站院里人来人往,大都是生面孔,乱哄哄的。原来,这里正在召开全县通讯员表彰总结大会呢。
他又是写大会主席台上方挂的横幅,还要写墙上贴的标语,又要填写给通讯员发奖的日记本上的奖词……一会这个喊张总,一会那个喊张总,应接不暇。我留下一句感叹话:“辣椒面捏娃娃,成了大红人了。”我走人了。
一次他去杜关采访,采访到一个洛阳林校毕业灵宝籍的大学生,在杜关包地,自费植树造林,绿化荒山。
时任卢氏县委书记范中胜在三门峡开会,中午回到卢氏在峡的办事处崤山宾馆休息,看到床头柜上放着新出的《三门峡日报》,显著位置上登载的他写的报告文学。
范书记当即拨通了卢氏县林业局长的电话,问:“三门峡日报登载了杜关有个大学生自费植树造林,绿化荒山的事迹,你知道不?”
因此,这个大学生被作为人才被招录到卢氏县林业局了。
在工作实践中,他获得过三门峡广电新闻优秀人才“好编辑”,全省优稿选入,优秀论文等奖。
一天午饭后,他与一位靓丽的姑娘去我单位玩。那姑娘身材苗条,衣着时尚,白皙的脸,阳光灿烂。姑娘在我单位业务办公室门前的水池旁,用灵巧的小手堵住水管在玩水,嘻嘻哈哈地说笑着,显示出无忧无虑,天真活泼的可爱。我看到她普通话说得那么流利标准,就问:“咱县广播站从外地招来播音员了?”
他说:“她是咱卢氏人,刚从北京进修回来。”
姑娘一句一个张总,一句一个张老师,叫个不停。我在想,他是一个相貌有残疾的人,却能赢得美女由衷的尊敬与赏识,完全得由于他肚里有墨水,能写出好文章。这真验证了样板戏《龙江颂》里一句台词:“堤内损失,堤外补。”
广播局办公大楼的东山墙头垂挂着一长长的竖幅,上印着:渊博文秘写作中心。这是他的培训机构。二十余年来,他也不知道他辅导了多少中小学生的作文写作,培训了多少青年写作爱好者。他常说,独木不成林,万紫千红才是春。他做到了文化育人,文化立身。
他的父亲曾在西南山教过学,他就找相关部门落实政策,以求恢复公职。有个部门的领导态度很坚决地说:“你提的问题根本不可能得到解决。若能办了,除非我头朝下走路。”
他不放弃地到处跑,到处寻,终于给父亲恢复了公职。
父亲上班没多长时间,就办了退休手续。他又给他老婆办了接班手续,费事吧,也算是安排到县面粉厂上班了。
孩子也都有了自己的工作。房子也都有了。
一次,他路遇曾做过卢氏县的统战部长,部长诚恳地说:“说实话,当初我是看不起你这个从农村出来的青年,我现在真服你了。”
他是没背景,靠自己打拼成功的农村青年的楷模。
他是谁?他就是一度有名的卢氏广电局退休的高级编辑——张虎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