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夏河因拥有喇嘛教格鲁派（黄教）六大寺院之一的拉卜楞寺而著名，这里的藏民保持着浓郁的民族风情。七月是藏民最多彩最显示其民族特色的季节，天空湛蓝，草山青青，如诗如画令人神怡。我和同事陈之涛、华杰、杨鸣健特意去采访，只见人们忙忙碌碌一派准备过节的景象令我们兴奋，感到一切都十分新奇。清晨，藏妇送新鲜酸奶到招待所，第一次尝甚佳，一罐子能分四碗才九角，不过要加很多糖，喝之成瘾，是此行意外收获。见到同是来采风的省话剧团胡耀华、歌舞团伊丹、师大匡扶、兰大柯扬。文县长（36岁，藏族）对我们说：“你们赶上了响浪节，响浪是藏语，在外面搭帐篷的意思。这个季节，牛羊膘肥，草山返青，藏民农闲，大家到野外休息，像过节一般。插箭、煨桑古已有之，向山神、战神祈祷一年风调雨顺。”

     街上随处看见穿紫红、玫瑰红袈裟的喇嘛，他们对照相很有兴趣，在拉卜楞寺院，欣然同意合影，主动换上新披纱，红脸露出雪白牙花，非常健美。据说寺院鼎盛时僧众达四千多人。现在成立寺管会，固定的有五十人领工资。另有四百多人皆自愿而来，吃喝均家中送给，过一种特殊的集体生活，不受世俗之累。这次还全程旁观为逝者做道场，最难得是目睹天葬——一个和尚死时即捆成球状抬上水沟的天葬场，倘秃鹰光临则大喜；可惜，自1958年以来这一带古鹰渐已绝迹。一位和尚送我们每人一根穿黄线的针、三颗糖，可能表示吃了死者家中的酒席吧。实际上，大多数藏民和夏河人都未见过天葬。

    在上塔哇参加浪山活动，按习俗我们向帐篷主人送烟、茶和糖果，吃手抓羊肉，喝奶茶。看了插箭、煨桑和藏民传统体育比赛。

                                   奇异的插箭活动

   夏季开始，草山返青、农活挂锄，是藏族人民最欢乐舒畅的时候，按传统习俗，一年一度香浪节前夕，各村落藏民先要到各自祭祀的“神山”插箭，祈祷天随人愿，年事丰收，吉祥平安。

   我所见的是一九五八年后夏河藏区第一次恢复的插箭活动——

   上山日子确定后，预先在“神山”附近搭帐篷，各家带自制的箭及祭祀用品准备到那里会合。山上一处事前固定方位选定的地点，小伙们在那里挖一大坑，四周垒青石板，坑内放井型木架，靠近木架的地面倒放一根长达二十米的木杆，杆顶用竹竿扎一长箭，箭端绑羊毛和柏树枝，飘着红、黄小旗。

      一切准备就绪，有人骑马下山传递消息，等待已久的藏族群众在一声号令后，全体欢呼“嗨”——“哎”——冲向“神山”，各家各户举起扎得红红绿绿的木箭飞跑，流霞飞动，斑斓夺目。

      插箭仪式十分庄重，人们伸手扶起倒放的主箭，随着一位有身份的人发出号令，呼喊着抬起主箭插入井架中心。面对高竖的箭，大家脱帽致意，迸发阵阵欢声。接着，各家争先恐后将木箭向主箭四周插入坑里，多达百余根，转眼间层层叠叠刺猬般的箭簇赫然屹立，老人们上前围着箭群缠绕羊毛并用羊毛绳将箭跺团团抱箍。同时，来自拉卜楞寺的僧人席地念经，身边用红布衬着青稞面袋和炒面酥油塑的小塔。

      年轻人举起猎枪对空连放，人们一拥而上朝箭坑撒青稞面、白面、扔酥油塔，动作急促，有强烈的节奏感。只听枪声、牛角号、欢闹声，骏马嘶鸣，顿生欢快热烈的节日气氛。这时，箭群附近点燃柏树枝，树枝上被面粉覆盖，散发幽香的青烟弥漫“神山”，箭跺的彩旗飘带更为绚烂。藏民将这样的活动称之为“煨桑”。

      最后，男女老少结队绕箭一周，小伙子有意骑马撒欢。全部仪式结束，在场人自动集中，听一位受尊敬的老者训话，他指出由于大家齐心协力，一定会迎来又一个大丰收！

     在场许多青年也是头一回亲身经历这样显示本民族和谐共处的插箭仪式，他们说：“插箭，是为了显示本民族团结兴旺，每个人都带着美好的祝愿。”

                                 欢乐的香浪节

      插箭归来，人们准备第二次上山，一村或附近几个村为单元，到各自传统的草山欢度响浪节（但人们更喜欢称“香浪节”），一年一度的香浪节到了。夏河城圈及附近的藏民，七月刚刚开始，便乐滋滋地准备节日用品。街上到处可见藏族群众忙忙碌碌采购糖果食品，兴冲冲地抱着一捆捆煨桑（注：应有“火”字旁）的柏树枝。家家户户连夜炸油果、炒面，有的还提前杀羊，有的做好可口的包子。生产队派拖拉机为各家各户运送帐篷、灶具上山。青年人早已耐不住性子，纷纷骑马奔向新住地安营扎寨。

      这是藏族的全民性传统节日，在外的干部、工人、学生，从四面八方赶回来，阖家欢聚，轻松愉快地到山野草坡之间，过它十天半月浪漫的游牧式生活。据说，“香浪”就是野外搭帐篷之意。香浪节在当地又称浪山节，此时正是牛羊肥壮的盛夏，草山返青，农活挂锄，风光明媚，人心舒畅，离开自己的庄户，只为回归大自然怀抱追逐人生应有的欢愉。

       节日里，性格豪爽、热爱生活的藏民，不分男女老少，全都沉浸在欢闹的气氛中。在温暖的阳光里，人们喝过吉祥酒和奶茶，吃了手抓羊肉、蕨麻米饭，穿起节日盛装，聚集到帐篷间最大的空地，由大家信赖的队干部和群众中有威信的人领头，节奏热烈又有条不紊地开始一天充满情趣的生活。

       赛马，是藏民最喜欢的竞技比赛。在绿草若茵、开阔的草坡，鸣枪为号，骁勇的健儿在这里施展身手，观众发出如潮的欢叫，犹如追随奔马的旋风。首先冲向终点的勇士，将得到荣誉的标志——一条洁白的哈达。赛跑，最能掀动欢乐的高潮，儿童组最小的才四岁，牙牙作语的鸭子步，惹得人们捧腹大笑。这群无视规矩、连走带爬的小勇士，个个得到一堆甜杏，当捧上奖品扑向奶奶时，香浪节更添活泼的气氛。青年男女、中年夫妻、还有老头儿分别加入速度的较量，只为争夺一堆黄澄澄的香杏，人人变得天真可爱；拔河，两人相背而立，赛绳挂在脖子上，由双腿间穿过，这是姿势奇特的力量竞争，几位从外县回家的藏族干部，此刻四肢落地，爬着使劲，引来四周雷鸣般的助威，无论输赢都换来哈哈大笑；而摔跤自然是小伙子逞能的天地，越是不服输越激起人们赞许的掌声。

      传统的体育项目结束后，迎来独具风味的文艺表演，歌手拿起一瓶扎红绸或羊毛的酒，高亢地唱祝酒歌，兴奋时不免就地扭动起舞，歌词内容是唱“扎西”（吉祥），“扎西扎西，云缠雾绕的高山，扎西扎西，我把赞歌献给你。”一边唱一边传递酒瓶，谁接到谁就会高唱欢快的歌子。女歌手挤在伞下，一人领唱众人和，歌声笑语热烈时，她们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手牵手跳舞，动作古朴，歌声悦耳。演出间歇，主持人往往举起烟酒或糖袋喊：“这是xx向大家赠送的礼物，虽然没有一只羊值钱，它的价值比金子还贵重！”每当此时，全场就响起一片喝彩声。

    香浪节是藏族人民抒发美好感情、回味祖先生活状态的节日，依据农牧事的忙闲，在不同时间开始当地的这项活动，内容因地制宜，各有区别。但是，在节日里享受生活的快乐、向往一年的丰收、憧憬未来的幸福则是一致的。当地人说：前些年把“浪山”当“四旧”批判。那时，社员们穷得连拳头大的酥油都没有，最富的人也不过存四五斤牛羊肉，哪有心思浪山；现在，划分作业组，责任到人，生活好转了，今年家家上山，户户杀羊，最少都花费一百元，好些帐篷里放着录音机，姑娘小伙穿上崭新的藏胞......

      新的生活如同一首激情四溢的祝福歌，余音袅袅，让人在浪山时细细品味。像白云一样温柔、又如群星似散落的顶顶帐篷，在蓝蓝的天空下，显出迷人的魅力。藏族人民的心啊，像烂漫的山花盛开了。这是一个铺满浪漫色彩，让人回味祖先游牧生活的美好节日，他们忘情地投入大自然怀抱，就是为了尽情追逐生活应有的欢娱。香浪节过后，又是紧张忙碌的农作和放牧时节。 

      [附言]这是二十六年前的经历，同事陈之涛——当时已经是著名的摄影家，和我去夏河出差，一路听他多次提起藏族群众一年一度的香浪节，现在得以恢复，使人对此充满期待。我们与县委报道组联系，有专人陪同一起参加帐篷间的节日盛会。那天，我们按习俗，进帐篷时首先送见面礼——茶叶和糖果，与主人促膝聊天，在他们热情带领下观看当天丰富多彩的文体竞赛。

     大自然以它夺人的魅力，令我们忘乎所以，好像都顿时年轻活泼了。在灿烂的阳光里，我们迫不及待地享受城市享受不到的轻松愉快，自由自在地仰倒在柔和的草丛上。只见远远近近散落的白云似的帐篷，让人无限神往，感到自己根本未曾品尝人生如此的乐趣。大自然的怀抱博大仁慈，而我们却没有多少机会投入其中，且越来越远离她的呼吸、体温、跳动。告别夏河回到兰州，之后许多年还是没有靠近大自然，每天不过从窗口看看外面，除了钢铁水泥林立的高楼和没完没了的车水马龙，几乎看不见别的属于大自然的东西，甚至有很久很久没有仰面看过星星月亮，像香浪节似的生活内容和形式犹如一场梦境，大自然应该就在眼前，然而，城市人却越来越将她忘记，同时忘记人与自然不可分离的关系。

   啊，人到底在做什么哟？！

                                  2008.8.8（世界瞩目北京奥运会之时）

      奥运会开幕式令人震撼，人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主题包含其中。五千年中华文明立体地、形象地、具有现代气息地扑面而来，让人感动、振奋，这时候，作为一个中国人应该更多地想想自己如何才能成为伟大文明的传承者？

                                2008.8.8奥运会开幕式之后

      我们在几乎是全民参与的民间欢乐节日后，专门拜访了甘肃省政协委员、中国佛教协会理事朗仓活佛，他在夏河县拉卜楞寺院享有很高的威信。不仅因为在佛教上知识渊博，德高望重；还因为他热爱藏戏事业，对拉不楞及整个甘南藏戏起了创建和发展的作用。可以说，他的经历本身就是甘南藏戏活的历史。

       眼前是一位八十三岁高龄的老人，正盘坐炕上，精神矍铄地看经文。对我们来访表示很高兴，停下手边的工作，笑眯眯地用藏语让座。然后兴致勃勃地讲述从事藏戏的经历。

     “藏戏非常古老，据说最初的萌发，渊源于盛唐中叶即公元八世纪。具备规模、真正成为戏剧演出，大约在十四世纪，距今五六百年。今天，藏戏已成为藏区人民不可或缺的精神娱乐，每年春、夏，都有普遍的藏戏活动，‘雪顿节’便是一个藏戏节”。朗仓谈到他同藏戏的历史关系，说：“藏戏虽然在西藏有几百年的历史，但在甘肃还是四十多年前才出现的。嘉木样五世是位有相当文化修养的人，思想活跃，主张演藏戏，并把写戏排戏的任务指定给我，原因是我年轻时应邀到内蒙讲学，在北京住了近十二年之久。写藏戏前其实没有亲眼看过藏戏演出，自己熟悉的倒是京剧。当时，梅兰芳、马连良、荀慧生等名家都同我经常来往，我在艺术上主要受京剧影响，例如对《借东风》、《贵妃醉酒》等就很熟悉。因此，一九四一年，当我回到拉不楞寺，便被认为是见多识广、懂得戏剧的人。在没有现成藏戏剧本和演出可以参照的情况下，我依据藏文历史故事和民间传说写了《达巴丹布》、《拉玛拉》等剧本。最早写的是《松赞干布》，藏戏中尽管早有这个剧目，而且是名剧，可我当时只能按自己所想，编撰唱词道白，主要突出文成公主进藏携带释迦牟尼佛像的事迹和汉藏一家的思想，在拉卜楞寺第一次排演时轰动一时，成千上万的藏民涌集而来。我扮唐太宗，有意识运用京剧动作和过场。全剧每一个动作，都经我一一教练。”说到这里，活佛的弟子、文管会罗布藏说：“拉卜楞藏戏，可以说是从朗仓开始创立的，与西藏藏戏大不一样，大多数情况是以京剧为依据而创作的。音乐基本采用藏族民歌，穿插舞蹈的歌词由朗仓创作，乐器除了文场笙和弦乐，还使用京剧打击乐的武场。第一次上演，嘉木样五世同喇嘛、藏民一起观看，不少人流出激动的泪水。”

      朗仓笑着说：“去年省上开文代会，我因病没能参加。我老了，担心的是寺院没有编剧的接班人。”我们将甘南藏剧团向西藏藏剧团学习的消息告诉他，活佛听了高兴地说：“文革中，我被捕坐牢，罪名之一就是演出‘反动的藏戏’；现在好了，甘南有藏剧团，夏河还有九甲公社等地演藏戏。去年、今年春节都演出了《文成公主》......”

      告别时，我们为老人照相，并祝福吉祥。我们相信，倾注着朗仓活佛心血培育的甘南藏戏之花，一定会在民族文艺花坛放出奇香异彩。

     【附言】专访后回去写了甘南藏戏创造者、可能也是第一篇写朗仓活佛的文章吧，我的中戏同学、毕业分配到西藏、担任了藏剧团团长的刘志群，听说我写了这样一篇东西，非常兴奋，立刻收入他的研究资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