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哥陈仁瑜,说实话,对他十五岁离家前,几乎没有多少印象,儿时好像没有领我和双胞胎弟弟仁江一起玩耍。放假回家,也几乎没有同我们一起说说笑笑,领着去例如东湖、蛇山等等地方游玩。真正有了来往是我18岁去北京上中戏,他那时已在张家口电力局工作,偶有出差,必定到宿舍找我。一次午睡似在梦中,好像有人叫我,猛地醒来,眼前是笑眯眯的二哥。1961年寒假,二哥来信,叫我去张家口。特别说到,火车上能买到两个不要粮票的饼子,那时处于困难时期。从永定门乘慢车去张家口,来回四天。火车上,没有人谈物质紧张和供应问题,好像都已司空见惯,在困难面前保持着乐观。果然凭车票一人可买两个不要粮票的饼子,吃了一个,软软的十分好吃,留下一个到张市。二哥一家住处拥挤,虽有一个火炉,还是冷,相比之下,学院暖气里的生活真是冬天的最大享受。二哥很不容易,十五岁离家,上郑州电力学校,毕业分配到张家口供电系统,很长时间干的是架线、爬电杆等最基层的工作。婚后有了两个女儿,日子紧巴巴的。二嫂是天津人,爱说话,喜热闹。二哥特意带我到一个有名的食堂吃高价,据说那里才有当地人认为是最好吃的莜面,食堂让人奇怪,一面墙挂满锦旗奖状,生意却不红火。供应的东西少且贵,所谓最好吃的莜面,没有什么特别。店里油水淡薄,没有通常能闻着的餐馆味。张市无可观看,一道河沟,两边几条小街道,倒是熙熙攘攘,其它地方路人则不多。二哥带我参观一个门洞,上有四字:大好河山。另一去处是赐儿山,据说心诚者可求得一儿半女。
当年暑假,没有回武昌家,而是仁江来,宿舍有空床,我们天天神侃惹留校同学十分羡慕。我们一起去张家口,二哥现住一个大杂院的二楼上,一间房隔成里外间,他们睡的是炕,我们临时在外间搭张床。看所有人户都住得拥挤不堪,院外属城市偏僻之地,小巷纵横而行人不多。二哥再次领着品尝张市人赞不绝口的莜面,总让人闻着一种粘玻璃的油泥味。吃完后转街,几条狭窄的小街而已。兄弟三人第一次照相,二哥到郑州上学时,大哥已经参军走了。从此四兄弟再未同时见面。这次三人相聚已经不易,我们非常珍惜在张市的重逢。
后来,再次见面是八十年代了,然而那是一个这样让人悲恸的时刻啊!1982.2.1,二哥来信,任命为张家口供电局副局长,他没有任何背景,真正是从爬线杆最基层一步步升上来。1985.11.22 在北京的大哥来信说:二哥“患肺癌晚期”。我那时在办法制导报,望着窗外直想哭,二哥还不到五十岁,前不久才提拔担任张家口供电局长,正要大干一番。想来心酸,我从小就有一个愿望就是我们四兄弟团聚一次,二哥不抽烟、不喝酒,吃饭极简单,甚至因为过敏不吃鸡鸭鱼肉和海鲜。晚上进门,女儿蔚蔚说被自行车撞破右手,给她清洗时说二伯是癌症,她马上哭出了声。一夜睡不着,我现在的每一时刻都是二哥在走近死神。就在那个时候,我要去北京参加全国法制记协理事会,会议11号开,7号提前出发到张家口中途下车,二老对我这次能够看望二哥尤其重视,叮咛再三。下午2:30抵,直接去病房,二嫂和大女儿小梅在,相对无言。二哥,我盼望见又怕见的亲人,就在眼前,他静静躺着,身上插了几根管子,我叫了声“二哥”,几乎掉下泪,不知该说什么。倒是二哥闭着眼说:“很对不起你,我疲倦,不能说话,不能转身子。”他左侧身近二个月了。这次是5.10再次入院,从北京住院回来开始两个月可以走动,甚至还到供电局他的办公室坐了一阵,那其实是最后向单位向同事告别。“我活不过去了”,二哥好一会又说:“阿爸姆妈好吧?”我忍住悲痛,控制着要流的泪:“阿爸姆妈让我来看你,你要好好治病。”此后,二哥再没说一句话,他累了,晚期肺癌,到了最后时刻。想到他还只有49岁,正是大干一番的黄金岁月,心里难过极了。二哥中专毕业后分到电力部门,纯然靠艰苦、脚踏实地的努力,从爬电杆由基层走到现在张家口供电局局长位子,没有任何背景,没有借助权力,多不容易啊!说明即使社会风气渐渐变坏的今天,在许多时候老实人还是会有一定的前途。二哥身体一直“很好”,几乎不生病。前年一次偶尔的“感冒”,以为抗一抗就过去了,但后来低烧不退,全面检查竟是肺癌,到北京住院一年多时间,那时二老听说后去北京看了一次,并不知道患什么病,大哥大嫂怕二老知情后受不了,才由大嫂送到兰州。在病房,我与二嫂也没有说话了,特别静,静得瘆人。二哥突然讲:“说哇,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他实际始终听我们说,心里有着迫切的愿望。二嫂说:你二哥要求将电扇“开大再开大”,肺部积水,内里如火;可是摸手却冰冷透寒。病房静寂到残酷,我感觉非常冷。二哥最近两天已经不进食,下肢皮包骨,脸和上体似乎不见瘦。我想他一定清楚自己的病情,却已不能表述什么。守在床边,这一次才近距离地看清二哥的脸,侧面完全像大哥。记忆中的二哥,我童年时一片空白,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印象,直到我1965年到中央戏剧学院上学,才有机会去张家口他家相处几天。大学毕业后我到甘肃工作,文革下放,1980年落实政策重返省城,因为我在《陇苗》不断接到全国各地办的群众艺术刊物,按他的要求寄给几次报刊,就在他检查出癌症前“感冒”的那个时候,我还寄了不少读物。那以后说有了病,什么病?也是我调法制导报后由大哥告诉的。如今的他,面对死神步步逼近,几乎伸手可及,令我悲恸万分,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感觉与亲人将永远离去,心里满是对生与死的思考。当病房里只剩我一人在他身边时,一次次问自己,人究竟为什么活?活了几十年,价值何在?二嫂和小梅急急忙忙去办事,临走问我是否晚上守在病房,二哥忽然连呼:“不要不要!” 晚上,是二嫂的弟弟和一位坚持要来的工人小郭值夜。我回二哥家,问二嫂,二哥患癌能不能找到一点原因,因为通常都说肺癌与抽烟有关,他一辈子不碰烟酒。她和两个女儿都说问题可能在单一的饮食,我才知道二哥竟是极端素食者,中国人最喜欢的鸡鸭鱼肉居然都与他终身无缘!除了工作别无爱好,有话也憋在心里等等。他对大女儿小梅说:“我就在这个床上了,什么时候才耗尽啊!”可见他猜出自己的病情,为了家人的情绪,他必定忍受而无语,这符合一贯内向的特点。家不属于他了,刚刚搬进的新家还没有真正住一天就也不属于他了,生命亦不属于他了。从郑州的学校毕业分配到张家口,他就未曾离开这个塞上古城,最后一切结束在他朝夕相处为之呕心沥血的这个城市,让人揪心啊!
次日去医院路上,阳光灿烂,亮得超于平日,所有的人干着自己的事,在各自的生活轨道上活得有滋有味。二哥却不能感受这极其普通的日子了,活着的分分秒秒都会不属于他,我问他还想“工作”吗?软弱无力地回答:“不想了......对不起你......我没有精神”,对于一个濒临死亡的人,二哥身边陪伴的是一个剃须器、一个小小的旧半导体收音机,还有一只临时用作尿壶的空罐头瓶!活着且健康的人有着太多太多的欲望,永远不知足地贪婪数不胜数的物质需求,其实大可简单再简单一些。我们每每到殡仪馆为他人送行,总感叹人生何须如此多的欲求,后来时过境迁,就将关于死亡的思考抛到九霄云外。我找主治医师,她遗憾地说:“好人,威信高,可也无法留住啊!”“大夫,你看还能支撑多久?”我问。“也就是这几天了。”她表示无力回天地说。
中午,在街上吃了几个包子,心情沉重,又走了一遍过去与二哥走过的道路,阳光还是格外刺眼,让人想哭。一切都与他无关了,最后实际上仰赖那只空尿瓶!回到病房,因为电扇开得过大,冷得我只好曲身在靠阳面的窗台上,觉得一片茫然。下午四点多,一男大夫来抽胸腹积水,“已经盖住整个肺部了”,大夫说现在靠不断抽出积水维持呼吸。二哥没有睁眼,说:“怎么都行,听你的。”扶起来后,粗粗的针管从腹部向上插入,抽出暗红的液体达1000cc,“痛啊!”二哥叫了。抽水后,暂停氧气,但不能关电扇,“求求不要关......再开大。”我给他喂了两次西瓜。
晚,我提出明天去北京,同大哥商量并叫仁江速来,赶在最后时刻见一面。从1950年大哥参军离家后至今三十六年,我们四兄弟没有聚过一次。1986.7.10,早6:38乘516次,12点到北京永定门。下车后先给大哥电话,他让我迅速赶到三角地,大哥在站牌下等,说:“就在上午八九点钟二哥去世了!当时身边只有陪护的那位年轻工人小郭。”我们一时怅然无语。大哥是刚刚从江浙出差回家,厂里许多事等他。因为我有两天会,加之仁江未到,大哥决定他一人先行。我给仁江电报,13号同去张家口。上午从大哥家出发进城,先看了毛主席纪念堂,大人物死后亦然,不买票,排队入内,见卧体,他老人家哪里知道身后事!11点到京西宾馆,住六楼与黑龙江法制报第一次见的老李一室。对江西、广西的郑德明、庞大异说我二哥病逝,会后即赶去奔丧,他们安慰再三。晚,陷入对二哥的哀思,写了几句悼念的话---
没有了春天,
没有了夏天,
最后也没有了一丝青烟。
曾像春天轻捷的燕子,
在广袤的塞北天空,
拨动根根电的琴弦,
那是光与热的旋律,
在能量转移的分分秒秒,
他将生命点点滴滴融入光明。
生就是一粒种子,
扎根挚爱的事业。
死是又一次奉献,
渗进大地的是青春、理想与实践。
一路走过,无怨无悔,
如今,终于熄灭自己的灯光,
他——一无所有,回归自然。
1986.7.13法制记协理事会,是自己第一次心不在焉参加的会,睡不着,想的还是二哥。
天地曾那么开阔,视野从无形,到千万根黑色却光明的,排列成线。
从那里,开始初恋,沿着无穷的排比线——仿佛阶梯,生儿育女,
负起重任,无怨无悔;
如今,广阔天地逼仄到一张病床,
“我只能活在这里”,
还有一把剃须刀,
几片吞咽不下的小饼,
一个褪色的袖珍收音机,
他最后拥有的只是这些。
如今,就连这样的存在也毫无意义。
得到的,失去的,也是一切。
我的心,泪,掬在一起流。
兄弟永远失去一个,
今后的生还会连接一个个死的阴影,
寒冷与残酷撑起活着的意义。
7.14星期一,仁江、美莉昨天中午到京,今天同我一起乘513次(3.50元)早6:30开车,12:40到张家口北站,大哥和小梅接。下午在供电局招待所(我第一次同大哥住一室),与局长、书记见面。他们一口一声说:“陈局长活在我们心里!” 17.17 张家口日报登了陈仁瑜逝世的消息。49岁,真正是英年早逝。 7.19 上午,张家口殡仪馆,说按文件精神不开追悼会,只是一个鱼贯而入的遗体告别会。下午,骨灰送烈士陵园。
7.21 晚10:05抵兰州,到家都没有睡。二老急不可待问二哥情况,我不敢立刻说结果,“二哥情况不好,癌症晚期。”癌症一事,阿爸姆妈是知道的。姆妈哭起来,无声的哭泣,“见不上了......你二哥最苦,小小就离家,不愿意给家里添负担......”我以一路太累,未作多语,洗漱即睡。次日,具体说了二哥病重情况,姆妈又哭了几次,我终于还是忍住未说实情。但我知道,父母其实已判断出实情。
值得带痛的欣慰是——四兄弟终于有了一张合影,上面的二哥是生前的照片也就是遗照。
以下为博客留言:
2013.3.4晋力
我想塞上古城不会忘记曾经带去光和热而英年早逝的他!
crclz回复:
但愿如此,不过人一走茶就凉也是常理,我想一个人只要自己无怨无悔就行了。人们通常用“离开了谁地球都转”,潇洒评说天下事,懂得了这个游戏规则,遇到什么事都不会失落或者自作多情!谢谢你看了这篇博客,而且对我痛失的亲人表示了真诚的敬意,让人异常感动!
小梅:父亲从爬电线杆一步步升任至管理电力的领导,靠着踏踏实实、兢兢业业的工作实绩,说明体制的主流仍然是任人唯贤。可惜英年早逝,仅仅49岁啊!
回复:1986年,我那时从事新闻工作,去北京开会期间,得知二哥病逝,于第二天匆匆赶去,我大哥、四弟也分别赶到。我们兄弟商量暂时不告诉当时住在兰州的父母,二老其实已经有了察觉,我才不得不说出实情。白发人送黑发人,父母的悲哀可想而知。母亲特别对我说:“你二哥最可怜,当时家庭困难,他就自己考中专,因为那个学校有补助。15岁离家后一直在外,家里没有给过他什么,心里面终是块病,现在他这么早去了,让人实在难受。”晚上,母亲伤心地哭了一场。
3013.3.26小梅
可能因为我父亲的廉洁,所以他即使活着也不能成为今天的官员。记得有一次,一个想要房子的职工来家中送礼,是一包点心。父亲开始与此人谈得很融洽,等到来人告退时拿出纸包,父亲便勃然大怒,厉声叫来人将东西带走。来人不肯,父亲马上拿起纸包就要扔到窗外,被我们拦住,父亲气得狠狠地把东西摔在地上。纸包破碎,点心滚出来——原来是硬硬的、毫发无损的月饼。那名职工红着脸走了,但父亲也气得手和嘴哆嗦,没有吃饭。后来听母亲说,父亲仍然为这个职工分到了房子.........
.03-26 回复:
记得我上大学时第一次去张市是个很冷的日子,下了火车,你父亲等在那里,一路上,他说本可以从单位要车接站,因为是私事就算了。结果碰见他同事,那人奇怪地问:“你怎么不让派个车呢?!”你父亲廉洁一生,实在是难得的好公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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