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正是全国开展“二五普法”的第一年。有一天，记者彭来对我讲一起诈骗案受害女于某，其悲惨遭遇得到一位业余作者姚的关注，为之奔走两年了。今天，彭领作者来，说于某已走投无路，除非公安下真功夫，坚持查下去。她的丈夫丁想向全国散寄材料，姚已写了《两个灵魂的对话》。随后，姚带我和彭一起去火车站附近，于在那里卖水果。见到的是她的帮手小张姑娘，说于两口子进货去了。

    于案是我至今所见最有社会价值又最悲惨的一件。

    第二天晚8点，我又一次来到于的水果摊，她正背对我同小张说什么，我叫了声小张，于扭头看，一眼可见比营业执照上她的照片老得多，门牙有豁口，近视，不过想象其少女时代不会难看。她让小张先领我们去家。陈家，单元楼一楼，进门大约15平方，靠门墙一长沙发，一眼看去室内有春风黑白电视机、台灯、台钟、书柜（已装满书），柜顶堆了《民主与法制》、《新华文摘》。一张单人床也堆了书，有一本《梦的解析》。床下一捆啤酒。大立柜顶有一旧提琴盒，方桌上一个小计算器，床头柜上一束纸花，玻璃板下压着“信息导报联络员证件”。窗外自己盖了间简陋的平房，小张住，进出须翻窗。

    于的男人正在窗外平房收拾什么，应声从窗翻入，脸容看得出当年几分清秀，今日胡子乱而发青。曾在企业的多处工作，其中一个是宣传部门，现在印刷厂，临时抽到派出所帮忙办身份证。对公安感触甚深，清楚什么叫敷衍了事。他为妻子被敲诈一事四处奔走达8年了，说：“我不怕死，非弄个水落石出。”于因摆摊，穿着并不寒酸，长相令我想起大学文化实习的北京密云季庄妇女队长。说目前还有2800元外债，是她包工决算后的亏损。婚后，他们有了一个孩子，说话间，翻出一张二寸的抱宝宝的百日照，非常有神。丈夫是有心人，将所遇事悉心记载，年复一年，积攒了一摞。

    我说可以去当年于插队的和后来经历的地方调查，姚说应该至少有他或者丁陪同。十点半告辞，于和丁都说想不到你们会来，我们又有了指望。

    这起诈骗案让人思考——

    1、 对于某夫妇的遭遇，到市局采访，他们为此案多次按于提供的线索布控，但并没有等到“诈骗犯”出现，而诈骗仍在发生。对案件的侦查还在进行。

    2、于夫妻的经历，如歌德说：“痛苦留给你的一切，请细加品味。”他们多年浸泡在痛苦地品味痛苦之中。表面看，这对夫妻甚至被妇联要当“先进典型”，认为丁某善于处理夫妻纠纷。丈夫为省几毛钱，曾一天只吃一顿，下班后就卖报，一次大雪天被妹妹碰见，妹妹失声大哭。于某每次卖血回来一声不吭，问她上哪儿了，从不回答，多次引起男人对妻的怀疑，逼问未果，动手打，毒打，仍不回答。于害怕丈夫知道她插队时未婚先孕，诈骗分子就是抓住其内心恐惧，一次次找她声称是要双胞胎的抚养费，如不给就让她男人知道内幕。后来，还是被丈夫得知真情，令于得到安慰的是，男人反而决心与她一起共渡难关：要抓住罪犯，要经济翻身。

    3、于某将所遇事态归咎于当年个人的过失，老天要给她惩罚。长期处于自我谴责的心态中，软弱的悲剧致使好人在五光十色的迷雾里不能理直气壮地做人。很长时间在隐瞒中企图悄悄解决危机，直到丈夫支持她报案，才决心正面与邪恶斗争。

   不论怎样渺小的个人，内心及其行为都是可以封闭或扩展的独立世界。别人往往对他们的表现不能理解或无法完全理解、甚至曲解、误解。于某个人的挣扎以及外在形式，许久就未被丈夫理解。但她的个性是坚强的，靠个人之力，其坚韧顽强令人惊惧。为了自我摆平一个本可公开求得解决的问题，一个人将付出怎样巨大而惨烈的心力！

    4、据公安讲，诈骗团伙专门敲诈未婚先孕的女子，他们四处寻找线索，一经获得便使出各种招数，这类团伙有男女，有的甚至还有政法部门的人参与。团伙中的女人开始对受害者表示同情，主动给你帮助，欺骗性更大。

    5、往事不堪回首：于说，1975年冬，知青点女的只剩我，一个寒夜，男知青胡某闯入将我强奸，后被多次奸污（心想只要能同胡某结婚就认了），结果怀孕。千方百计堕胎，服十滴水上百瓶（胡某教的办法）、干重活、勒肚子、死劲摔、吃中药和孕妇禁用的药都无济于事。人流要证明，不敢让人知道，那时恰好要招工，更不敢说。76年底终于可以进一个工厂，进厂前偏偏临产，躲在公厕生了双胞胎，当时我看见一个死了。这事被一个女人发现，叫来一男将孩子抱走，并盘问我的情况，还一起到我当时的住处。此后共有6人参与对我长期敲诈。他们（写匿名信、打电话、约到某地或找到当面）说孩子并没有死，两个都被某某两人分别收养，要我给钱，有一次不给或不按时给，就告诉我丈夫。还威胁说我当时要掐死孩子，是他们救下来，还拿出两个孩子长大的照片。那究竟是不是我的孩子？听说搞诈骗的人会用别的孩子冒充。他们还绑架我，一个人以“公安”身份逼我在欠债条上签字。噩梦整整缠了我十年！敲诈去一万多元！他们知道我的一切情况，在哪打工在哪摆摊。也清楚我丈夫的一切，我特别害怕坏蛋对丈夫下手，他是无辜的，是更大的受害者。

    我们要求“离婚”，协议是这样写的——

   “ 双方经人介绍认识，于1980年组成家庭，婚后因为于始终没有一句实话并隐瞒好几件给家庭带来严重灾难的原则问题，使夫妻感情彻底破裂，先后经单位和妇联多次调解，但于坚持错误，现在双方自愿解除婚姻关系。”（1985.5）

    工厂的介绍信是这样写的——

   “职工丁某因其妻长期以来用种种不正当手段到处诈骗，虽长期多方帮助调解无效，夫妻感情彻底破裂，请予办理离婚。”

     为解脱丈夫痛苦，于主动写离婚申请。最后一句是“所有债务由我承担”。当我的全部事情让丈夫了解后，再也没有打我，在走投无路的感觉中，我们抱头痛哭，那样的抱头痛哭有多次。在我当个体户后，一天终于还了债，我们笑了，第一次吃了一顿肉。

    6、团伙语言

    关心并为之坚持调查的业余作者姚，积累了一年多的笔记，给于夫妇传递了许多信息，也为公安刑侦提供了不少线索。

    他将“团伙语言”集中起来，犯罪情节特别是细节立刻凸显。以下是其中的记载——

   “你是干什么的？在哪个单位？不说，就送公安局！”（于下跪求他们不要说出去。）

   “你的孩子生下受了凉，住院要200元押金。为了你，管闲事，你得出钱。不然就把孩子送你单位。”（于给了身上仅有的40元，问他们的姓名单位。）

    唐某：“不许打听，最迟3天必须把钱送到小十字，你不来别怪我不客气！”（于借钱按时送去）唐指一男人：“那就是领你孩子的李师傅。”“李师傅”说：“孩子一直不好，大夫说是怀孕吃药多了（知道陈打胎乱吃药），你不要孩子，良心过得去？！你害死一个，还想害死一个？”“以后每月25元生活费，你不出就找你领导。我了解过你家不困难。”接着说出于家的具体状况，“你回来后，家里还给你钱，你上班，手里有钱。”“你说要自己养，可以，得向公安局说清孩子来历，说出某某某（插队强奸于的人）的问题。”

    一个男人直接找于，说从你插队的县来取钱。“收养家现在困难，要150元，如不给钱，后果自负。告诉你爸，我们知道你的事你家里不知道。”（于要来人打收条）来人说：“我不打条子。我们要钱，还可以要命！你要报案，先毁了你再毁你全家。”

    “李师傅”：“你以为一月25元能干什么，还有医疗费保姆费很多很多，你得出！”（于又去借钱给70元）

   “我来要200元，你不给就到你新单位要，我有你厕所生孩子的照片。”（于不信，一看照片果然是她，吓坏了，就去借了200元给来人。）

   “你想得好，孩子给你？你忘了还有一条人命，我们上公安局告你，我们有证据，最少判你5年。钱有啥？活人要紧。”

    “你快结婚了，得一次性付清两年生活费医疗费。不然你结婚那天，就把你孩子领来。”“不许对你男人说一个字，说了他也玩蛋。”（于将帮人买电视机的钱给来人。）“不许打听，你告也没用，我们在公安局有人！” 来人拿出盖公安局章的便笺：“于某：某某出差住店，现金1000元和衣物被盗，该同志说其中有你托带的400元。特此证明。”要于“借600元，破案后还你”。

    来人在门口堵住要300元，“不给，今天就放血！”“我们的事公安连门都摸不着，你去告，看他们有球本事！下午4点不给钱就下手！”（于将别人买自行车的钱给他们。来人说：“我们不是坏人，也是让人逼的，总有一天会告诉你真相，你这人太软弱，这世道太阴险毒辣。”

   “你的照片得拿钱换！”（于将做买卖的和别人买彩电的钱共4000元交给换照片）

   ......

     7、灾难

     于的债主多次上门，最多时有十多人。丈夫问不出陈的真话，气极自焚，陈发现急忙用唯一的一床被子捂。于也数次自杀未遂。有几次，两人晚上抱头痛哭，对前途非常绝望。

    婚礼当晚，来人找于威胁要让其丈夫知道，“你未婚生孩子”，“作风败坏”。丈夫从结婚就被一些对他来说是莫名其妙的债务纠缠，精神几乎崩溃，丈夫的家人也都对于反感，认为她有隐情，是坏女人。

    于拖着病身子到工地干泥瓦工，来人找到工地要钱，故意大声说：“谁叫你养了私生子！”

    于说：“我用泪水和血水度日，饱尝人间悲剧，为还债先后6次卖血。有时为了借钱，不得不说谎。害怕丈夫知道，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婚后，以咸菜、干镆过日子，下了班就去卖报，风雨无阻。后来我的债转到男人身上了，给他写检查，保证今后好好过日子，前后写了几十份检查。”丈夫说“离婚不是我的本意，是生气，她不说真话，不说实话。后来知道她是受害者，为什么不相信我，不说隐情。她服安定自杀，我一急将醋灌下去，用手掏她嘴逼她吐。”“为了还债，我停止学外语，要求干锅炉工，可以多挣钱。”“每次我们闹、打都认为是最后一次。可是还债，没有尽头。”“开始不知道她的真实原因，以为她犯了罪，我说犯罪也不怕，会给出路嘛。你就是进去了，我等。”“节省钱，给她订了《民主与法制》。”

    于不愿离婚：“我怕害了你，又离不开你。”   

    8、为了掩盖真相导致一系列悲惨的后果，犯罪分子利用未婚先孕并生子的现象得以长期诈骗，这是最残忍又最有历史特点的丑恶行为。于婚后，因为内在掩盖的事实和因此发生的还债、逼债风波，夫妻间不断发生冲突，但当妻子最后不得不讲出隐情，丈夫谅解了妻子而且以行动鼓励她一起面对丑恶。这是底层弱者的奇特遭遇，是性格悲剧也是相互制约的社会、政治、思想、道德关系中弱者的哲学及其困境。

    9、期间出现一件事，一个女人意外地写来一封信——

   “收到这封信你们一定会又惊又恨，首先请你原谅我吧，我是有两个孩子的母亲，自从知道于某的事后，一直不安，常被噩梦惊醒。我想将真情告诉你们，以我的真诚减少我的痛苦。双胞胎当时就死了一个，另一个是十个月后死于肺炎。我共分到于的现款620元，于认识的一个女人得现金4800元。我爱人的徒弟和其他人先后得了多少不清楚。我要将钱还给你们，还要举报几个没有人情的人。

    于某，你是个软弱的女人，如果坚强一点，不会造成这样的后果。听说你非常能干，通过现状，你要吸取教训做坚强的人。据说你不知道事情的真情和要钱人的真实姓名，原谅我因为种种原因，现在还不能马上告诉你，就是我对谁也不能说，等我的电话，我联系你。”

    丁某先后为公安人员提供了所有的线索，遗憾的是多次布控都没有成功，按对方约定时间地点，其人并没有出现。

    于案至今仍是悬案。

    因为一直没有破案，后来我忙于其他法制报内容，虽然时而关心此事，终究，没有进展。直到退休，也不知道此案最后结果；但于夫妻经历的悲剧始终沉淀在心底无法释然。我期望于一家在终于破案后开始新的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