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之交,开始忙乎将日记、笔记按时间整理,看一遍又一遍。从1960年——2019年总共有了33篇及尚未发表但发到网上的一百多件评论随笔新作。过去的一切,只要真实记述,一定会对往事唤起某些记忆。这是个人史,多少有同时代的影子。翻开中国近代文学大系书信日记集(共两卷),那是1840-1919之间的个人史,也是那个时代许多侧面或正面的记忆。我想中国应有一份日记体及评述的刊物或报纸,应该有专事收集一切日记的博物馆。普通人也就是平民,尤其处底层的百姓,虽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或者特别难忘的生活与事迹,但他们的日子实际上也都多多少少反映着所处的环境和他们的社会、国家乃至世界的某种状态及其变化,平民史往往更具贴近生活的魅力,那是人间烟火气息,民心民意往往蕴藏于看似平常的文字间和人世间。
一个人一生不过活在几十本日记中,我的特点是纪实,记下认为以后可忆及的人、事、物,可作为写作的线索,基本未涉情、爱,尤其是性。尽管如此,看已有文字,还是能知道有记载以来的“我是谁”,一个具体的我,在那些年代触及的社会面和人际关系,是历史局限中我“这一个”的生活。
【附言】四零后对你说什么?
网易博客不明原因地全部消失了,之前已将博客上几乎所有文字留存于信箱,《仁川日记》就是2007年开博后主要的文字收获,但自己发表的剧本、小说、杂文以及新闻报道、案例、评论等等并没有放进博客。这是最后的个人史记述,2002年退休后,没有新的思想、自然无须再有新的记载。但在2021年夏天,因为一位担任过地方刊物的老总,可以向多个网站推荐作品,于是老来无事也就以日记中的线索,重写了上百篇文字且继续写着,由他一一发网站,虽无分文报酬,看到每篇都有数千人点看,也有了一种获得感,该算晚年心中一抹温暖。
《仁川日记》是主体,1960年-1965.8(其中有1957-1959的片断)是高中三年级下学期到考入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的五年多时间,毕业后分配至甘肃戏剧工作室,接着去临潭社教,1966.6回省文化局参加运动,1969年底下放陇南,这些日记,特别是从下放地重返兰州后的1981--2019的生活和工作中的感受,多少有当时个人的心态和其中反映的社会精神面貌,也许可看作是本人最后对人生的感叹吧!应该说概括了一个跨世纪的普通人生,但愿多少反映四零后(本人生于1942)关于时代和人生的感悟,给后代认识身处历史的往昔也许会有几分具体的感受吧。 2021.8.25
以下,汇集《仁川日记》中关于“日记”的思考——
遥远的年代——1960年1--8月高中最后的日子
(前 言)
回忆,
仿佛一次次不期而至的泪,
让贴紧的灵魂充满活力。
温柔而向往未来的期待,
演绎着短暂的渐行渐远的快乐。
鲜活的、模糊的,纷纷涌到枕边——
色彩、声音、气息......
这是仅存的一本高中三年级下学期日记(1960.1--8)。自小学起我渐渐养成写日记的习惯,可惜1960年秋离家去北京上大学后,那些用大大小小的本子装载的小学至高中二年级的生活内容,经家中多次清理已无影无踪,往昔生活的遗存——日记、修汉丹铁路时办的油印小报、作文本、第一次发表诗、文的小册子、毕业证及奖状等等都不知去向,同时逝去的是少年和青年初期的岁月。如今,一晃到了曾经被自己视为遥遥无期的花甲之年(2002),春节与在武汉当教师和退休的双胞弟仁江在电话上说起,只有惊异于我们竟都步入老年的无可遏制的笑声,一种难言的无奈,顿时蜂拥的无头的回忆,走过围城期的人生的沉思......
我清楚地记得,在小学迎接第一个五年计划时,写作文想象未来的我是怎样的人。那时,上街,连中学生都被看作距小学生很远的目标。后来上初中了,又同样如此看高中生,再后来仍然这般看大学生、看社会谋生的所有人,真不知三十、四十......以及老之将至是怎么一回事,仿佛会永远跳动在鲜活的青春里。在武汉33中高中毕业前夕,团支部根据我的建议,在武昌蛇山抱冰堂露天舞场搞了一次“二十年后在何方”的班级活动。二十年,当时以为是个天文数字,每个同学指着铺在地上的一张用粗线条画的祖国地图,猜测各自的未来,将在哪里工作、生活?不时引发大家的笑声。最后相约二十年即1980年后到北京相会!这自然与二十年这个悠长的时间数字一样,一起让我们自己遗忘或遗失了!
当1976年10月结束一场空前的民族噩梦后,书禁打开,读了《重放的鲜花》,读王蒙的小说《青春万岁》,后来又看同名电影,都止不住落泪,这才深深地为自己无可挽回的轻易度过了的青春年华而伤感。时间在前进,无情岁月将一个人带过他的一个又一个十年,直到一生的终点;毫不留情地将一代又一代人抛向深不可测的时间黑洞。于是,我也是六十岁的人了,2002年9月退休后最容易做的事,大约便是“回忆”,重新倒回自己的历史隧道——一条被历史和现实决定了生存环境及构成环境的一切你所见的人和经历的生活,而统一于已去时空的人生轨迹或者生命的历程。你没有遇见雷锋、张志新、焦裕禄等等时代确立的人格标本;你无缘与从中央到地方的领导人物、决策人物共事或者恰巧相识乃至得以改变你的命运或者生命轨迹的人物;你没有经历战争、遭遇罪犯;没有卷入湿手粘面式的人事漩涡;没有被爱情、家庭烦心甚至被抛弃;你也没有进入时尚或优秀人物的生活圈,没有取得属于时代的话语权;并且你实际上从来没有特别的、特殊的人生经历......但这并不等于你不可能遇见,这一切都充满偶然性,因为一个人根本不能选择“应该如何”的环境(包括家庭、出身)和一个个具体环境中面对的人,所有客观存在的社会现实,决定了你有怎样的生活圈子,决定了你人生阅历的特点和局限。然而,环境和某个人不可能命定地塑造你的个人形象,人无法选择已经存在的环境和人群,却可以选择自己应有的品格和尊严,你只能是你这个人。时间残酷地将任何人和事不断地甩回昨天,历史的大风大浪即使再剧烈无边,我以为都不能淹没一个人的精神形象,一个人的人格尊严!我们一定能够从过去时中辨出自己被称之为人的印迹!
“我是谁?!”这不朽的命题,正是时间永恒的疑问,更是历史对每个人精神或者灵魂的拷问!
2003.11
1960.4 青春的闪光—— 一个中学生的筑路日记
“1960年2月,根据湖北省委、武汉市委指示,为了进一步促进工农业生产的发展,有力支援丹江水利工程,要以最快的速度,最好的办法建成汉丹铁路,市委决定武昌区参加完成第一步工程——即汉口至六里铺段共82公里,要求在三月底前突击完成。区委迅速组织3300余人(后增到6900余人)奔赴汉丹第一线,本人该年18岁,日记记述了我的一段亲身经历。这与今天即将参加高考的应届生的生活截然不同,那个年代没有高考大会战,只有劳动大熔炉!一个时期一个活法,也许很难评判出谁优谁劣,孰是孰非。”
这是我胞弟陈仁江修筑汉丹铁路的日记,而我一个养成写日记习惯的同龄人,却并没有记下与他同样参加这次筑路的日记,并且完全想不起到底为什么会如此?!但这经历对当时的中学生来说,实在太难忘也太难得了。后来直到文革时代的学生才被安排去了农村,绝无像我们那时(都是18岁左右)突然离开大城市,毫无准备地到了一个极其艰苦的、真正顶风餐雨的环境,从来不曾挑土的肩头硬是压出一块肌肉,漆黑的夜晚在泥泞里翻跟斗,和着被雨淋湿的衣服在稻草上不但熟睡而且几乎无人感冒,那可以说是我们四零后一代空前绝后的一次与天斗其乐无穷的壮举!今天简直不可思议,因为那正是地地道道的寒冷时节,没有人因为参战特意购置保暖衣物,那时的人命硬得很,好有板眼哪!特别是该年就要参加高考,照样能够放下书本,投入社会性劳动,这在今天的备考高中生眼里实在不可思议。
我所在的武汉市33中高三学生同样在这个队伍中。一个月的艰苦劳动——无异于一场激烈、紧张而艰巨的攻坚战,可能因为白天全部时间投入筑路,晚上又办战地油印小报,例外地没有记日记,这成为一生的遗憾。幸亏仁江也参加了筑路并留下栩栩如生的日记,内容完全能够同时表达我的所有感受,让人记住那个时间虽然短暂却难忘的岁月。而且,从中浮现许多当时未必注意的细节和行动、心理,所以将他的其实也是我们共同的记忆凝固起来,作为青年初期的一段美好的经历,保存在记忆里。于是在我的博客上引用他的《一个中学生的筑路日记》,他说的也可以说就是我见到的和要说的感受。
(仁川日记)大一(上) 六十年代第一代大学生
如今极力搜寻记忆
把往事一一清点
看此生哪些值得回味
吸引我重温一遍
——拜伦
大学五年,正是名副其实的青春岁月,然而没有浪漫、更没有躁动,过去得平平淡淡。1960年8月底,我从江城一步跨入当时即为名牌的中央戏剧学院,在嗣后的日子里,也许是越来越政治化的环境及视听世界的闭塞和内容贫乏单一,使得经历六十年代前半叶大学生活少有鲜明跳跃的值得记忆的光泽。
文革之始,我已经走向社会、以干部身份拿工资一年,内心仍以为自己乃“革命小将”,当暴风雨席卷中国大地时,心情与红卫兵大体一样。一天,去文联看“形势”,遇见正在那里大显身手的一拨中学生,个个英姿飒爽,红袖章格外耀眼。我热情地同其中几位聊天,问斗争目标是何许人?他们毫不犹豫地回答:“就是你们这些修正主义文艺黑线的老家伙!”坚定不移的语气令我震惊,原来自以为属于“左派”的我,在仅仅小于我七八岁的学生娃眼里,已是被革命的对象。同时,报纸、传单上也都将我们——六十年代第一代称之为“十七年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殉葬品”、“文革前最后一代大学生”!然而,不甘于“失败”命运,在单位、系统,我和一批同龄人、大学毕业分配来的年轻人,奋不顾身地投入大风大浪,结果被工作团打得落花流水,一夜之间成了“反革命”。遭遇大批判时,又听到熟悉的声音——“他们都是十七年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熏陶出来的”,其逻辑显然是说我们“那一代”“必然站在革命路线的对立面上”。那时候,自己被迫闭门思过(禁止参加一切活动,必须写检查),的的确确认真回顾了自己的大学五年生活,寻找“被腐蚀、被毒害”的表现,当时正好有不少批判文艺院校执行文艺黑线的文章,中戏、上戏自在其中。于是,在整整被隔离的七十多天里,放电影般地过滤着自己在中央戏剧学院的日子,不得不承认头脑里“充斥着封、资、修的破烂货”,因此首先应该革自己的命!可是到1966年11月,形势一下子“大反转”,我和同伙一夜之间又成了“左派”,接着一发不可收拾,我们以革命文艺路线的捍卫者自居,左右单位和系统的“革命”,今天想来,其间几无是非可言!1983年在山西太原与同窗好友老幸见面。阔别十八载,共同的题目似乎正是评价那个一起走过的五年,可是我们渐渐无语,因为“六十年代”始终是一个心结,说不清道不明,没有头绪。后来我和她两地书,思考了一番,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六十年代是个缺少关注缺乏分析的年代,而其上半叶则更缺失到无人问津。
这是为什么?不得而知。
但我因之硬着头皮,从自己在那个年代贫瘠的回忆中,搜寻枝枝叶叶,联系后来的生活轨迹,当时的生活应该说对后来确有某种决定性的影响,概括地说大约有如下三方面:
面对自我、面对现实、面对知识
——构成《仁川日记.大学篇》的基本内容。
对我的日记博客留言及回复——
大学同窗及明:看你的日记,两个字—真实!在那个大时代背景下,我们每个人都如此真实的生活过,今天看很多事很多话都过于幼稚、简单,但毕竟是如此真实。你记录下这些是很宝贵的。日记全本看了两遍,让我又重温那五年宝贵的大学生活,我们班五十多人,当时每个人均有不同的体验,现在自然也会有不同的回忆。不管怎样不同,那五年都是我们人生中重要的篇章。你的日记真实地记录了那些年那些事,为我们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许多事我是第一次知道,足见那时的我多么幼稚;但令我动容,因为我们就是那样如此真实的生活过,感谢你给予我的分享,以致五十年后还能真实生动地看到二十多岁时的大学生活。我很珍惜,向你表达真挚的感谢。
小鱼:仁川老师,我是谢鲲的妹妹,看到您日记里几次提及谢鲲,对我来说,点点滴滴都很珍贵。看内容,您并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我比哥哥小12岁,虽不是做文字工作的,最近还是写了一篇东西,只想告诉人们,曾经有过那么一段历史,那里面提到我的哥哥。我写的叫做《殷红朵朵》,都是他后来发生的事,只想表达一种怀念。说不上为什么,看到您博客上写的,有种亲切感。
2011.06.20 回复——
小鱼,你给了我一个必须一直读下去的网页,虽然我们年龄相差十来岁,但应该还是那个悲剧性时代的相近的同一代人。我很感激虚拟世界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与你联系后,你哥哥的音容一直浮现脑海,有时候我觉得既为许多悲剧性往事感到哀伤;但又以为赶上一个特殊年代,经历那么多后人无法想象的故事,应该为历史的这种选择和安排感到庆幸。 1960.11.17 团小组日记
在团小组日记上我写:“最近报道了许多发奋图强、艰苦奋斗的动人事迹,八女过海荒岛创业特别给人启发,没有共产主义的雄心壮志和苦干精神不会有这样的奇迹,而自己缺少的正是这种精神。适应环境是一种征服,同时,还要革命,我一定要改变自己‘一穷二白’的现状。”
1962.10.22 一个女孩子自白
老乡让看她的大学日记,读罢归纳出“一个女孩子的自白”:我为自己浅薄的阅历深感内疚,为身边发生新的变化激动落泪。已经二十岁的我,常常问自己信仰到底是否坚定?肯定地说,我有过犯糊涂的日子,有过犯错误的时候,但不该为此害羞,因为成长得付出代价!我的最大弱点——过于注重感情,只要引起共鸣和热情,就全力以赴地赞美和投入。一当遭到挫折和失败,很快就产生不幸的感觉。内心总是矛盾,一个“我”是理性的,憧憬美好未来,学习老一辈革命者,怀有奋飞的壮志;另一个“我”仿佛站在云端,嘲笑和诱惑我,认为感情才是重要的,自己被感情俘虏,变得世俗、琐碎甚至可笑。难道我只能温文尔雅、温情脉脉?为什么不能走自己的路?做个坚强、独特、有力量的人?我渴望艺术家笔下的友谊、爱情、幸福,怎么获得呢?让人迷惑,谁能帮帮我!两月前,熬夜读《红岩》,看到最壮丽和最卑鄙的两种人生,只有革命最震撼人心,而自己过去牵扯不清的都是多么渺小啊!每天清晨看镜中的我,你呀,一会儿笑得似蜜,一会儿抱头痛哭。生活太复杂,做女孩子难但也幸福,我要做一个待人宽厚、有信心、情绪稳定的好女孩。我渴望成熟,但愿毕业答辩后,老师说:“你像一个成年人了!”是的,要不为随意而来的感情所动,不要搞得离开感情就没法活!啊,空虚或自卑与骄傲是双胞胎,爱是什么?我真的说不清。在感情的十字路口,到底如何选择?!
【附言】我们曾经激动,我们留下思考
六十年代,类似的激动和情绪激越的场面,时有发生,听刘胡兰事迹报告,被激情燃烧的大学生立刻行动,用英雄的精神激励自己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就是一个典型例子。
那个时代,物质匮乏,人们对此并无特别的怨言,原因在于深信一切困难都是暂时的,伟大领袖和党一定能带领全国人民克服困难,走向胜利。尽管出现三年困难时期,中国人却总是乐观的,认为天灾人祸不可怕,关键在于我们有理想、有信仰,认为中国承担起了世界革命的重任。那个时候,人的精神成为共同的追求,很少有人因为困难而唉声叹气,相反总是检查个人存在的问题,如同“日记”中的这个班会出现的情景。事实上,那个会上没有领导要求参加人必须来一个自我革命,但每个人都自动对照,检查“太渺小,太渺小”的表现,当场呈现的那种严肃性足以令人敬畏。今天,你不能嘲笑我们那时的激动,套用一句歌词:“年轻人总是这样的”,那一代就是那样走过来的。
听刘胡兰事迹报告后开了班会,那天的日记——其实是我对会议的记录,有弥足珍贵的感觉,也许这是那次激动人心的班会留下的唯一的文字。刘胡兰纪念馆馆长最后对比性的话语,今天依然让人心动。那既是真情实感的强烈的表达;又极具出色演讲时煽情的技巧。后来在多次的农村工作中,面对青年们,我就运用语言、感情、环境、时间等方面的对比,一次次讲刘胡兰的故事,每一次都收到几乎同样共鸣的效果,一双双年轻明亮的眸子闪着泪光,青少年激动不已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的发言,仿佛当年班会时我们的那副样子。
一代代青年都应该有激动、能激动、爱激动,即使激动后就忘却、就冷淡、就回到原地,我也赞美青春岁月不应该缺失的激动,渴望不断燃烧的激情!2011.7.13
1962.2.11 《雷锋日记》
公交车上,一个披白纹纱巾的姑娘扭头问男友:“看了《雷锋日记》了吗?他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与她同座的、大学生模样的男青年插话:“看看人家的日记全是高尚的内容,我宿舍三个人记一本日记,整天鸡毛蒜皮的无聊事儿。”我一直听他们对话,深深被打动,这种现象应该看作是时代影响的具体化,有怎样的环境就有怎样的人和事。一代人似乎在与过去告别,迎接新的到来。《雷锋日记》成为街谈巷议就是很好的例证。难道我自己不该全面地向英雄人物的世界靠近?缩小与他们的距离,就要具备新的眼光和胸怀。但文学戏剧中写正面人物,还是须有一个自我教育的过程,常见许多作品中的英雄一出现即定型,永久地成熟了,性格不再发展,思想也不再随事物的变化而变化。
·回忆不必顾忌评价
自己亲历(1964.11--1965.4)的农村生活,在日记上有所回忆,不过就那个当时影响到所有农村和农民(乃至高层)的“四清运动”,囿于一己认识至今也还没有准确“评价”的能力。
回忆,往往不由自己地热衷那些使我产生深刻感受、触动我的感情和引起久久思考的内容,他人眼里也许不过都是些琐事,可能统统忘却或不以为然地遗忘了,而我却与日俱增地积累在心底,常常想起那些往事,不断咀嚼其间的意义。一个人倘若保有一份难忘的记忆,未尝不是精神享受。
退休后,因为网络世界,我的博客居然意外获得一位西庄后代杨飞的响应,他是我当时熟识的一位副业队社员杨艾文的孙子,如今的大学生。正是他告诉我,许多在《仁川日记》提到的人已经去世。而且,告诉我一个更意外的消息——西庄将永远从那个地方消失,因为那个地方其实是一处储量丰富的煤矿,西庄人将迁走。如果这样,那么我的回忆和记载,该是一个村庄往昔的绝唱!我希望有更多的西庄人能够看到我的这些东西,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上半叶曾经活生生出现的真人真事,是今天杨飞一代及其后代们感性地认知前辈生活的遗存。2008年我写的两篇西庄1965年春节记事,内容完全真实,至于作何评价,那应该是另一回事。我以为,回忆不必顾忌评价。 2012.元旦
1965.4.30 结束四清回学院
如今,没有了星星、月亮,
只有回忆的月亮、星星。
回忆超越岁月的年轮,
往事溶在心底。
回忆,我永恒的天使,
离我远去,
仿佛镜中花,水中月,
有一天,终随一缕青烟散去,
那冰冷的一边,
会重新聚起么?
——《追随回忆》
大约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大学好友从南昌寄来一份江西人民出版社关于“盲目的中国人”的征稿启事,附了“选题”,那时心有所动,最后还是耽于事务未能完成“命题”作文,一晃过去二十年矣,且跨了世纪。最近,把社教到文革的日记放到博客上,忽然想起那个“启事”,翻箱倒柜终于找到。这份“稿约”提出“中国人最大的短处在哪里?”答案是“行为的盲目性,在于遇事知其然不问所以然”,“行动盲目是中华民族的劣根性”,所以取名:《盲目的中国人》。“中国人排外是盲目的,主张‘全盘西化’‘崇洋媚外’也是盲目的。”列举达55个“选题”,如:中国人为什么是盲目的、左的思潮如何造成盲目性、先入为主,缺乏怀疑精神、不知道什么是价值取向、人云亦云等等,不过在我记忆中,深刻到不能忘怀的却只留下“盲目”二字。谁人断得人间事,不知今夕是何夕?因为“盲目”二字,让我顺着《日记》的时间隧道,像有了什么思索的发现。
我的确有种茫然:从1964年11月--1965年4月的山西昔阳社教到1965年11月--1966年6月的甘肃临潭四清,尽管亲身参与实践这种覆盖农村的政治运动,最后还是不能明确其目的和意义。一位我负责“培养”的贫下中农协会主席,当工作队“胜利”离村时,忽然问:“小陈,人活着到底为甚?!”他指着碗里年复一年几乎没有什么改变的“玉茭(包谷面)糊糊”,冒出的这个问题令我愕然,经过整整半年的“社会主义教育”,老贫农竟然提出的却是一个最简单的关于“人”的一个常识问题。十年后,也就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即将收场的一年,我重返曾经社教的那个农村,再次同他见面,手里还是一碗“玉茭糊糊”,还是念念不忘当年那个“人活着为甚”的困惑他几乎一生的问题。然而,我却回答不出,大道理似乎可以讲“一箩筐”,面对那“碗里”的东西,说什么好像都显得“苍白无力”。我不知道,最后他到底明白了什么,而令人悲叹的是他后来竟自杀了!没有人能说出他极端之举究竟是为什么?!在另一个我参加“农村工作”的生产队,几个小伙争执不休,看见我自然要请教“城里来的干部”了:“人与动物到底有什么区别?”“人有思想”,我说。“人有思想又怎样?”他们一直问下去,问到我无话可说,他们认为“农村”并没有因为“思想”发生多少变化!在文革中的一次下乡,一个小女子锄地时发楞,问我:“叔叔,共产主义是咋样的?”这其实是一个至今说不清的“未来世界”,只好含含糊糊地说:“让人人过好日子”。不料她认真起来:“那为什么现在不能呢?!”有次到一个偏僻地方,满坡只有一个老汉劳作,我上前问路聊了一阵,他对外界如文革这样的事都茫然,最大的愿望只是“多收几斤麦子”而已。告别这位老农,一路上突然设想:整天学习、运动、斗争忙得不亦乐乎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与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老农比,二者究竟谁更有人生价值?
按说社教是精心策划的政治运动,而农村所有人并不知道城里人和公家人有一天会如同部队般地开来,农民只能是盲目的,每天等待上头来的“组长”安排自己的生活,从此他们的思想感情语言行为以及相互关系都被纳入“统一意志”之中,即使一辈子习惯了的劳动亦要在“思想教育”后进行。然而,贯彻“统一意志”的工作队员(广义的执行者、教育者)又何尝清醒?可悲的是,他们同样陷入“盲目”。盲目,可以说是过去多年中国人基本的精神状态。
不久,当一场异乎寻常的政治大风暴降临时,举国振奋,人人高举,口号震天价响,行动无不过激,每逢“最高指示”于午夜发出,几乎所有人都进入亢奋,情不自禁地涌向街头,欢声雷动,有老妪们人人穿红披金,大扭秧歌,近看才发现她们将寿衣变作表演服。可是,所有人(教育者与被教育者,灌输者与被灌输者,台上者与台下者)究竟在干什么?要通向哪里?如此盲目状态延续着,没有人问为什么?或者问了也白问。
历史是所有在当时“只能如此”和“不能不如此”的人的行为总和,通常看到事后质疑“过去时”的言行,为什么那样而不是这样??任何一个人总是在完全具体的环境里作出具体抉择,那么在新的抉择中,我们会“盲目”吗?
2010.4.24
1965年临潭社教日记(前言)
这是1965年从中戏毕业后到甘肃的第一站——临潭,对农村应该说毫无陌生感,因为在大学就有北京西田各庄、四季青、季庄、羊山、前栗园、小鲁庄、三座庵和昔阳西庄等地的经历,与其他很少去农村的城市学生相比,我对广阔天地的人和事更有一种亲近、亲切的感情,愿意全身心地拥抱贫瘠而厚实的那方水土;然而,让人深思的是,当这种经历与共和国1960--1966年大环境联系时,所有的由上而下、带了统一的政治任务去规范农村干部和群众的言行,今天看来到底又有多少意义或者价值呢?!用工作队形式按既有程序采取“运动”的方式去“改变”农村和农民,其实质即以直接体现“统一意志”的文明,去改造、转移、重塑另一种“文明”——尚未与前一种文明一致的农村文明。效果如何?我想后来的历史性变革已经得到了结论。
遗憾的是,我后来再没有机会参加农村工作的行列,对农村、农民、农业保留的印象大半还是当年“工作队员”时的感知,重读临潭社教日记(1965.11--1966.6.30),将其上网,像是彻底告别过去。因为我知道,即使存有那个年代记忆的农民朋友可能也不太愿意回首往事了;新的生活、新的选择、新的追求使新的“三农问题”变得更为现实、更为敏感、更为重要。以后应该怎么样?即使知道了一切往事的背后呈现的是什么,还是无法找到准确的答案。现在流行“穿越剧”,如果我们用今日的眼光回到过去,能够做什么呢?指出那些“运动”毫无价值或者对那时候的人说今天才说的话,结果是什么?可想而知。活得清醒了,却老了!中国人就是这样的精神状态。
尽管如此,我仍然以为“日记”中的“人和事”还是有参照作用,中国人过去活得很累,活得很盲目,又活得很认真,每个人都以为在干了不起的革命大事,看看那些曾经忙忙碌碌却碌碌无为的岁月,今后活成什么样子?或许能够得到一点启示。
2008.7.5于奥运火炬进入甘肃时
回忆,是人们少不了的联系历史的主要手段,带有直接的情绪色彩。回忆总是发生在一个特定时刻,一是对比性回忆,现实勾起与当时境遇对照式的回顾如痛苦时想到幸福,冷静时想到热烈,表示了一种珍惜感、渴望感或者哲理性思考。戏剧中常用倒叙、再现,《红灯记》李奶奶痛诉革命家史最典型,回忆必须是有机的,不可如今天许多“忆苦戏”,为忆苦而忆苦。人在逆境也容易回忆,回忆中加强对历史和现实的新的感知。然而,一个人能够回忆的东西,其实并不丰富,所以让一个人牵肠挂肚、难以忘怀的回忆,必是可以记载的,当他讲述后也一定能使他人动容,艺术需要这样的回忆。
【后记】《仁川日记》和扎记归纳为32篇和1篇(2018-2019)微信文字构成的后记,也就是33篇,这就是2007年开博后主要的文字收获。已经发表的作品、文章大多没有放进博客。将微信留言构成“后记”,是因为这是最近的也是最后的一些感悟。《仁川日记》是主体,从1960年然后一直到2008年,以后则为零星记载。从博客到微信,概括了一个跨世纪的普通人生,但愿多少反映四零后对时代和人生的感触,给后代认识身处历史的往昔有几分具体感受。
人越活越老,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互相还能想到对方并表示关心的人更是越来越少。看到一个同学聚会仅仅只有两人了,让人觉得这就是老去的必由之路,从多到少至无,人生结束,撒了一地芳华。并且也很容易忘记一个人曾经有的闪光。我现在唯一做的是每天将所有的日记扎记,努力按时间排序,很费劲。这类事最后可能毫无意义,只是希望给儿女留下前代人的足迹和感触。也是问自己一生是怎样走过的,把散落乃至遗忘的往昔再过一遍,看自己及其所处的时代。整理平凡而琐碎的日子,让不多的闪光留在文字里。
我们四零后不后悔,所有的往事都是无法重复的难忘的经历。我们不后悔,因为共和国全过程都可讲述,让儿孙及儿孙之儿孙追怀和羡慕。我们不后悔,历史一段段里程都在我们足下眼前手上脑子里,是非曲直一本账,活得明白活得自在活得真实。关于八十年代,被国人视为值得怀念的年代,那时刚刚改革开放,气象万千,人们无不希望努力补回十年浩劫造成的物质与精神损失。而且,人的思想也比较单纯、认真,一心想干事业,尤其是一代浪费了青春走进中年的知识分子,渴望工作,不计条件地为国家、人民也为自己而勤奋有效地工作。我正是1980年底从小县下放返回省城的一员。八十年代中叶,由我直接组织领导创办了全省第一张法制报——法制导报,敢于干预生活,大胆为老百姓说话,两年后司法部就选在兰州举办了全国地方法制报总编会,报社也评为系统先进,我自己主张公民应该有人格尊严有民主自由有说话的权利,极力为民说话,好在那时的领导比较开明,不大干预报社的行动。通过开研讨会及具体宣传宪法,主张宪法高于一切,必须以宪法治国。在报纸正式发行前,组织宣传了全国第一个犯人社会演出活动,影响极大。我自己也为报纸写了许多言论,杂文,抨击时弊,为公正执法呐喊。大胆展开了关于法的阶级性讨论,并应中宣部约报送了讨论总结,据知他们发在内参,送到中央。回想那个时候,政治环境比较宽松,省地领导也不那么世故,两层皮的人也还不显形。八十年代如同一个人的青春期,似乎全社会都在为了未来拼一把。
2013年回武汉参加高中同学聚会,同时怀旧走了许多地方,找不到记忆了,一切只是愈来愈远以至消失的片断回忆。这种大格局的变迁,正是时光重新雕刻的历史。留住仅有的记忆,不知与谁说。留给我们那一代吧,那一代已经到了人生的边缘。这也是人生一种境遇,无语无泪沉淀了对人生的领悟。一切都在变,过去了的再不回头,而人的心灵精神则更加厚重。保住惆怅同时留住往昔的美好,记住应该记住的情义。我们都要学会放下,在人生苦短的晚阳余霞里感到温暖。留下记忆,没有坏处。我们儿女都在中年,等他们退休了悠闲了,看看不失为一次次回忆。况且过去几十年有许多是他们不知道的。父亲在九十岁时,写了一篇不长的回忆,我才知道抗战时父母如何辗转去了重庆。父亲正是乘了最后的客轮离开南京,逃过了鬼子屠刀。也知道了我和仁江是双胞胎,直到生出我时,接生婆才说还有一个。结果,父母手忙脚乱,因为并没有准备两个孩子的所需。奶不够,仁江由奶妈喂的。大哥说小时候,在重庆的家要翻一架山上小学。从上海逃难,是姆妈带他和二哥,二哥中途还摔了一跤,脸上留下一个疤。一路走了二三个月,1941.7才到重庆的。往往故事就在脚下身边,人是物非,有许多已经无影无踪。一切过去了都永将过去。在优美深沉的旋律中,我们并不知道究竟应该过自己的什么样的生活,各种条件环境固有的人际关系,都决定自己不知道该过怎样的生活。不得不过一天是一天罢了。只是我这人最珍惜一个情字,我们尽情而发抒,必成晚照中最美的风景。社会和人永远如此,这就是流逝中的历史。逝去的定格,沉淀记忆。一代有一代的生活,我们自己也如此,各得其所。日记是给我自己看的,最多留给儿女。日记是历史,是个人经历了的不可更改的曾经的生活,无数人的个人史就是一部时代具体的历史面貌。要清醒意识到人生的残酷性:没有人在乎你!也没有人懂你!自然也没有人代替你!最美的人生是有真心的朋友,心贴心说的,话并不需要多。真心的也是精神的也是温暖的,在远方即使不见面,相互都感觉到对方那情真意切的心跳。老了,一起灵魂相依地走着,直到有一天心安地说,你还能走,我等你。不痴呆,能自理,是最高的奋斗目标。有位想不到的女性,说从小就忘不了我的形象,当时隔几乎半个世纪后的网上联系到她心底向往的人后,在手机上诉说了只有两人世界才大胆单纯地说的爱和幻想中的性福,这种精致到只有我独自享受,永远无法书写和讲给人听。
9.11是我们双胞胎兄弟共同的生日,一晃竟七十有八,是过去难以想象的年龄。以我沙哑之声第一次在手机上唱友谊地久天长、往日时光等。仁江写:弹指岁月七七秋,轮回何须怕白头,心若年轻人难老,慢品日子乐悠悠。我随即回:七七倥偬弹指间,往事历历如眼前。白头心态尚年轻,慢品岁月味亦甜。
【最后的话】我已为自己的终极归宿作了安排。2020.5.22,女儿拿着我的身份证,到兰州市红十字会,填写了捐遗登记,不久,收到北京中国人体器官捐献管理中心快递的“登记卡”,遗体将用于医学事业。终于了却心中的一件也是最后的一件大事,从此对后事没有牵挂,没有后顾之忧;这是我最后写的话,不知哪天实现,但一定能够完成!我的全部日记(1960-2019),也因此划上句号!
2022.3.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