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论怎么繁闹的地方,总能发现静悄悄的、仿佛绝不被熙攘人群所动容的角落。首都王府井摄影展出窗前,上海外滩“爱情”墙边,市区街头书摊上,巷口一副副台球桌旁,人们总是各得其所,懂得寻觅消遣时光的目标。到了西宁,当我驻足大什字张望时,很快注意到市中心最大的邮局一侧,沿墙有七八位男人,不动声色、静坐于小凳上,各自身边同样都放着一只静静的、像是极大耐心象征的小凳,他们每人身后靠着一块纸板,上面工整地写着“代写民事刑事诉状、书信”。这些人似乎甘愿置身浮动的人流之外,全然没有招揽顾客的样子。
然而,他们稳稳地坐在那里如同树桩,显得分外自信,他们清楚这个世界需要一切与生计相关的职业。那只虚位以待的小凳,果然不时便有投诉或者求告者入座,那多半是来自农村和基层的人。我静静地立在他们身后,听见双方是那么轻言细语而毫不倦怠,接着见到当场完成的“作品”——诉状或者书信,使人生出很强的好奇。这些面对大庭广众的书写者,的确没有被人遗忘,他们恰恰是以自己特有的职业“磁石”,吸引着必然要被其吸引的那些公民。前来投诉的人都急切地跳出涌动的人流,然后将内心的苦楚、困惑与希冀,毫无保留地向素未平生的“刀笔先生”倾吐。
“你这叫什么职业?”我问。
“不怕你笑话,这在旧时叫‘讼师’,可比不得‘宋士杰’,他出头露脸,我只写状子。”说话人,一对精神十足的眼睛、五十多岁。听我来自甘肃,又是报社的,坦率地讲了下面的话:“干这行,这里多的时候有十多人,不用找谁登记,拣空坐下就算开张。没有人收税或找麻烦。在这最早的人来了有十多年,我已经八年了。为什么都摆在一起?大十字本身就是大招牌,省里人都知道这儿有人写状子,往别处摆,怪,准没人信你。我也是甘肃人,师范毕业后,不久被打成右派,往后的事,曲折大了,没办法才上这儿混口饭吃。一月挣多少?除掉吃住用的,落个二百元吧。嘿,去年冬天,回家乡盖了五间瓦房,给儿子订了亲。我虽是代笔,也不是见啥就写,只图挣钱,没道理的没必要打官司的就劝回去,不要花冤枉钱。打官司得占理,要合法。这几年嘛?法院多的判得准,申诉的少了......”
在西宁短暂的几天,三次到我称之为今日“讼师”面前。有一位一眼可知是河南人,笔底很流利,他代一农民写求购机电配件的信;又替一回民老汉写申诉,我有意问:“您(回民老汉)为儿子申诉,不害怕吗?”河南“讼师”先笑了,老汉理直气壮地说:“不怕!法律有规定,申诉不加刑。”我又问:“你儿子一共判七年,已经坐了四年牢,表现好又减了一年,眼看快出来,申诉能有结果?”老汉不以为然地:“我有理还不申诉?!”另一年轻“讼师”对我说他自己:“高中毕业后,自学法律,平时就喜欢帮人写状子,所以干脆上这来”。我翻了翻他随身带的吉林出版社出的《刑法教程》,里面多处用钢笔勾画重点。这时,一位因工伤装上假腿的老矿工,懊恼而焦虑地向年轻“刀笔”说:“那个混蛋出狱后找我,说只要凑够两千元,就有办法让我儿子提前释放。做老人的心软哪,我到处借钱,他拿了钱一去不见面,告他诈骗,能不能把钱要回来?”年轻人痛快地回答:“你的官司准赢,因为你有人证”。老矿工点点头,眼角渗出泪水。
这些人是未登大雅之堂的“民间律师”,他们都从哪里来。什么时候开始静坐街头,每天写些什么,有谁感激地请求帮助......恐怕是在车水马龙、日复一日的喧闹声中的人们不曾想过的问题,但这,一点也不影响“讼师”们的情绪,也许正是不被注目才使他们如此心安理得。繁华的社会生活,并不能淹没实际存在的越来越多的诉讼,这大约是他们能够静悄悄地、不觉寂寞地迎接每一天到来的奥秘。 1988.9.2
(附言)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甘肃法制导报和青海法制报在西宁座谈,双方介绍情况;同时青海同行还安排去青海湖观光。但我没有参加,心想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应该了解点社情,便随意独自采访了一个婚姻介绍所、一所学校。走在街上,希望从看似平常的现象中找到新闻点,结果被一种像是默默无闻的地摊吸引,就是上面所写的今日“讼师”。一般群众,有了与法律相关的问题或者疑惑,往往并不找挂牌的律师事务所,他们通常以方便的方式去寻求别人的帮助,就是为他们代写诉状或者什么书信,这在当时似乎带有一种普遍性。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以及当场由“讼师”写后读给求助者听,而且常常会听到连连的感谢,引起我特别的兴趣,“法”在这里静悄悄地流动,而这却往往被人们尤其是领导和某些部门忽视。我在那里与他们交谈受到很大的启发,老百姓需要这样的悄无声息的有效的服务,而这一切在专业者的眼里似乎不以为然,有的人更看不起这类法律服务。从青海回来,写了上面的采访,多年未去西宁了,不知道今日“讼师”这样的地摊还在不在?
2022.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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