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团支部搞了一次想象未来的活动，在武昌蛇山抱冰堂露天舞场，每人事先写了各自的志愿，然后轮流在地面画的大地图上，形象地表现“未来地址在何方？”最后，相约毕业后二十年再聚会。对于即将高考的青春期的一代，时间感并不强，说十年、二十年都觉得十分遥远。当一位同学画出未来的工作和地址，大家议论纷纷，人人都显得活跃、动情。个人的历史只能一笔一划地写，时间随时随刻毫不留情地流逝，如果多想想这个过程的意义，对别人、对生活有什么价值，必定备加珍惜这过程的每一分秒，使自己的人生迸发灿烂的光彩，眼前情景令我浮想联翩。

   不久，同学们相互写临别的满是感情的话语，光新没有写，但给我一张刚拍的单人照，背后写的正是那句话——“未来地址在何方？”照片上的他仍是平日常有的样子，低着头从下往上，仿佛偷看似地。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一次晚自习，光新突然将他的两个作文本给了她，她很快用手示意，我们紧挨着坐下，一页页翻看，竟是他日积月累地记录着我与她的来往，没有恶意，只是对我们的亲近感到不舒服。光新当时就坐在离我们看“小说”的不远处，继续用他的那样的眼神观察。此后，我们反而对他表示友好，像要谢谢他如此认真地“写作”。看了他的“小说”后，我和她反倒觉得更亲了。我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也一直暗地里急切地希望接近她，那是青春的思念，同样值得珍惜。

   那个晚上，下课后我与她仍然一起离校，我们住东西两个方向，一个送一个到家门口，说着说着又一个送一个到家门口，惹得好笑，“照这样天明也回不了家！”她与我的亲近到底从哪里开始的？我们都说不明白，只是自然地靠近。每天到校，第一眼希望看见她，即使相互不说话，都能感到对方在做什么。相互不见面，也会感知对方在什么地方。操场上人如蚁群，我很快就能看到她的身影。一次，我说：“我叫不出你的名字。”她笑了：“我也是”，“那怎么称呼呢？”“看你！”我开玩笑地说：“叫‘哎’吧？”“好呀！”印象中我们真地没有相互喊过名字，而不论何种场合，都知道在与自己说话。逢班集体买票看电影，或她或我总有一人先拿到紧挨着的两张票。冬天看电影，我将手伸进她的棉衣口袋，有时我们的手就握在一起。上大灶，必定一人拿了两人的食具等待。我们间亲切自然，又不曾影响学习和工作。有了依恋的友谊、有了感情的朋友，是催人向上的力量，给人无尽的激情和美好的追求。但不少作品和读物都说“初恋”者未必最后能走到一起，我们实际上从没有谈及这类事更未涉及未来。不过，每当想起她，内心温暖无比，现在还有一种纠缠不清的感觉。那时候，我是团支部宣传委员，她是少儿委员，专门辅导初中班少先队。有时候，我们一起去低班参加活动。大炼钢铁时，我几乎通宵办板报和在工地现场宣传，一次突然晕倒，同学们纷纷去家里探视，她并没有去，我知道她会来，果然是她一个人来了。同样她生病，当我去看望时，她说“我知道你一定会一个人来。”

   高考结束，难熬地等待发榜，同学们志愿去东湖劳动。因为我考中戏提前被录取，她感到要分别，心情难受，我们望着泛着波光的湖面，有时长久地沉默。耳边响着手风琴和同学们一起哼唱的《友谊地久天长》，纠缠于心。她在我的日记本上写：“即将分别的时刻，无数话语涌上心头，但拿起笔却不知从何说起。三年过得真快，将要分别，不免感情有所留恋，但我们的思想和心灵是连在一起的。生活两个字，如你说有不尽的赞美，但只有与周围人建立深厚的友情才不会枯燥乏味。希望今后互相通信，互相帮助，做个红色的战士、真心的朋友。”我们在一起自自然然，不论以后怎么样，我会同她永远亲密下去。劳动结束返回的车上，她说：“就要分别了，要多来往啊！”果然她几次到我家，同样我也去他家。接着，许多同学又去一个农科所劳动，我们在那里发现一个小池塘，中午，她帮我洗衣服，我说分开后可要多多写信呀。幸运地是，就在那里终于等来好消息，她考上了中国医大，我们的心放飞，兴奋地说；“今后一起在北京了！” 临行的上午，再过八个小时就要离开生活了十三年的武昌、离开我从未远离的父母亲人，回忆变得令人留恋，青年的心境闪闪发光。她说她自己感情含蓄，然而她的确对人热情，亲切，如果这次不是同行，我想一定会控制不住泪水。再过十年回头想想今天经历的每一分钟都是最可宝贵和最美好的，正是从那每一点时间里放射的每一点火花，凝结、积累。我总是在朦朦胧胧中想象未来的人，会做什么？会说什么？刘白羽散文中描述的新世纪早晨的主题，将是今后反复思考和渴望的现实。

     不久，我们一起踏上去首都的火车，晚上，在硬座挨着入睡。分手后，我们之间来信，而且在离家前还大胆地照了合影。这令我的大学同学视为感情的象征。但自己忐忑不安，仿佛有种预感，我和她不多的见面，话语反而少了，为什么到了北京，感情却变得拘谨？一个星期天，我同她终于相会与颐和园，她像过去一样快乐，因为得到不少人真诚地关心。初中上女中，她说她顽皮而机警。高中遇到顺心的班集体，光新对她的追求，完全是青春期正常的现象，爱一个人有什么错？我说：自己倒感激他写了两个笔记本的“小说”，尽管里面用了化名，所写的男女青年，一看就知道是我与她。从他旁观者的角度日记似地将我们在一起的来往写下来，我们边看边议，“小说”反而促进了我和她的感情。生活教育人，说明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其行为、思想是各种关系综合作用不断显示的结果。每个人都需要问一问：从中看见了什么？自己做了什么和为什么这样而非那样地做？人的行为无非是从自我或他人出发。光新只从自我出发，幻灭了希望。人如果尚在旧意识束缚之中，总会呈现此时或彼时的悲剧性因素。他不幸未考上大学，听说去小学当了教师，有机会很想见见他。要知道，即使没有相爱在一起，往事也足以让人拥有幸福。在宿舍写信时，班上几位要好的女同学进来，“忒想聊天”，认为我在男生中最容易接近，所以才随便谈笑。她们随意翻看东西，对相册中我与她的照片大感兴趣，直呼是我的“女友”，说“难怪你这么沉得住气”。巧的是她们三个高中都上女中，看来分男女学校并不是好办法。我说自己初中上男中，班上一位“歌唱家”演出就男扮女装。新年班会，我还化妆春姑娘呢。那时对异性都有朦胧的猜测和向往。我们谈论青年初期的友谊和爱情，她们走后，我不禁想起许多往事，感到青春时代异性来往都闪闪发光。终于下决心，给她写了“求爱信”，结果回信是她独自在操场，一面看一面哭，她比我大，而且学期是八年，不愿意谈这事。我虽难过，但毕竟除了友情还多一份关心。对这件事，渐渐心情平静，既然不能知道未来，眼前只能是比友谊多一份牵挂。

    1962年寒假回家，大年初二 ，不少高中同学在我家聚会。 二十多人济济一堂，谈笑喧天，同学情是人生最重要的情怀，最纯真最亲切，一当分离又容易将感情深藏而各奔西东。光新进来，不免有稍许的不自然，走到她面前虽然笑着，却不敢握手。其实，我的内心亦不平静，回来后从她给我胞弟的信中看出，她也有到北京后与我反而缺少沟通的话题，好像欲说又止，不知因为什么？这也正是我的感觉。今天我和她并没有特别说话，尽管我们一起格外亲密。虽然口头说是“友谊”，可我实在分不清与爱二者的区别。但我十分感激光新的作文本，真想让他送给我，成为青春初期的一种见证。

   光新几天后独自来家令我非常高兴，他应该是一个很有个性的青年，坚信自己的即使明知不可为仍不改其志的追求，并毫不犹豫地付出努力。为了考艺术院校，刻苦练习朗诵、背台词，认定自己具有表演素质。他粗黑的眉毛和习惯低头观察的眼神，被人轻视与屡屡被人拒绝还是不以为然地坚持，因为对他的家庭和他的内心了解太少，一些外在看去不协调的言行难以找到合理的解释。就我与她的情谊，他采取冷静地旁观和以日记体写小说的方式记载。现实中许多事甚而是所有事，往往都没有可能深入了解，得到其真实的内情，机会大多如脱线风筝，从眼前飞走，永远不知去向。后来的所谓回忆，很可能挂一漏万或者南辕北辙甚至歪曲本来面目。人很难明白自己的实际处境和对自己有一个正确评价，高三时，我与他曾经在青龙巷来回走了三遍，他说“决心集中精力投入学习”，后来证明他还是沉溺于一厢情愿的感情圈子里。

    按照约定，她和好友丽，还有我和光新晚上到蛇山孔明灯下见面。心平气和地解决她与光新之间的“纠葛”，因为她希望在和我寒假都返汉的机会面对面地与光新作一个“情感了结”。面对长江大桥的灯火，有一种人生严肃的情结，这绝对是同光新的最后的对话，从今往后可能不会再见面。好像一篇将完成的情感小说，等待结尾的最后一笔。我的脑海里有一部首尾相连的作品，活生生地来自我们的生活中。那么是这作品的主人公自己画上终结的句号吗？我感叹万分，光新作为一个活灵活现的人物，到了彻底退出艺术舞台的时候了！通过他又有什么意义呢？许多人无法掌握个人的命运，但也不关心别人的命运，对生活表现出一种可怕的冷漠。我则希望认识一切，一个人爱憎分明绝不妨碍他欣赏和认识、理解一切。我们这个年龄，刚刚体会生活的艰难，童年天真无邪，少年单纯热情，到底都属于单薄无力。我们每个人都说出自己的想法，对光新向她的追求表示同情，同时要他从此结束单相思，去寻找属于他自己拥有的生活。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的确可以当做座右铭，只要获得正确的认识，“相信吧，那快乐的日子一定就会到来。”不要虚妄，不要自我欺骗，一定要踏踏实实去走自己可以走下去的路。好梦，可以编造，毕竟是美丽的肥皂泡而已。最后，大家都觉得心情轻松了，默默地面对大江东去的万家灯火，我们与他互道珍重！都表示要珍惜时间，不要虚度年华，起身时有了不同的笑容，光新一人先走进人流，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蛇山留给我太多的回忆，今天又将保留一个永久的深刻的戏剧式的渐渐消失的背影！今晚的谈心，像高中三年这部小说的最后的尾声，以后不会再有同样的见面，人不会再趟同一次流水。我忽然觉得，这也提醒自己，一定要清醒面对爱情，心底要开阔，万不可作茧自缚！望着远去的背影，深深地刺激着我，有一种预感也许自己......

   “即使这两颗年轻的心的初恋没有结成家庭，即使他们的道路在某一天、某一时刻分开，那也不是不幸的事。如果这是真正的感情，如果爱情是被友谊所浇灌和照耀，那么它只会增添他们后来各自生活的光彩和美丽......”读了一部小说里这段话，隐隐感觉像自己与她之写照，因为我们尽管相处和谐友爱，但并没有说过友谊以外的话。

   许多年后，我和她都早有了各自的家，她与同班一位同学结婚。一次去成都开会，她在我家住了两天，我的妻子和一伙闺蜜陪着她，亲热地叫她姐姐，我们破天荒地在一个舞厅跳交谊舞，我和她并不在意舞步，一直说话，大大方方说各自的婚后生活，对高中年代我们的情谊特别怀念，同时也觉得即使没有结合，仍然都幸福地活着，那一切往事都让我们回忆。次日，我送她去车站，告别时笑得贴心，青春时代，我们没有辜负！现在又一次看着瞬间消失的背影，这一回是她......

1962.3.14 星期二 《聪明误》

   《聪明误》，又译《智慧的痛苦》，（俄）格里鲍耶陀夫（1795--1829）写于1824年，也即晚年之作。普希金认为“那以手抄本流传的喜剧《智慧的痛苦》，造成了难以描述的影响，突然间使他站上和我们第一流诗人并肩的地位。”这部俄罗斯最杰出的讽刺喜剧中，主人公是三年后从国外归来的同情十二月党人的进步青年恰茨基，会见当年互订终身的恋人索菲娅，不料他的言行在现实中处处碰壁，单枪匹马同保守势力要拼个鱼死网破，最后落荒而逃。有“智慧”却“痛苦”，主题有鲜明的政治色彩。

   剧本给我的最大触动则是恰茨基天真地将儿时的感情与青春的真谛等同，形成错位的喜剧。这不也有我“错位”的影子吗？给她去信后，想了很多，实际上已有预感，自到北京，我与她反而缺乏激情，不多的见面似乎说不出想说的话。寒假回家，尽管几次在一起，特别是上蛇山“了结”袁对她的“纠缠”，看着袁心情复杂地离去，像与我自己也有某种命运的联系。我所以直接写信，实在是希望真正给自己长期以来的期盼打个“句号”，如果她说我们是一生最好的朋友，这也同样是一种结束。我与袁不同的是不会自寻烦恼，我的乐观在她印象里一定很深。

   在不同的环境，人的感情、思想都会发生意识到和意识不到的莫名的变化，何况不同的人、不同的经历和感受呢？不应该勉强地用往昔的甜蜜替代今日变化中的相处，不可用情真意切的友谊去等同一生相守的爱情。对友谊和比友谊多一份牵挂的情一定要倍加珍惜，许多人并没有这样的拥有，许多人也没有领略来自生活深处的诗意，那么我还有什么可遗憾？心儿犹如受过风雨，心境明彻了、开阔了。

1962.3.24 星期六 风雨过后

     终于回信，甚至不敢马上拆开，心怦怦地跳，一直走到图书馆前小走廊坐下，等平静一点才展开。她很苦恼，自从高中袁对她不停“追求”，好不容易回武汉在蛇山解决了困扰她几年的事情，下决心在大学期间不再涉及“爱情”。我的信让她为难，甚至一个人到操场哭了，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现在身体不太好，学制又是八年，只想和我保持纯洁的友情，像过去一样互相关心；不希望又谈这样的问题，请我谅解。反复看了几遍，感觉这次贸然写信，竟惹她哭了，而且身体又不好，岂不是庸人自扰之，不是扰自己而是心爱的人！今天明白了，在不同的生活圈相互已经不太理解，以后不再提这件事，一切听其自然。积极投入事业，生命方有意义，在校还有三年，决定性的三年！

1962.12.30 星期日 梦中人

    想不到梦中见到洁，说马上要离开，与我告别！下乡前，给她写了信，心里虽然仍然想她，实际已淡了许多。现在考虑外界的形势，似乎感情问题平静起来。不过，隔断一件事谈何容易。

1963.7.27 现实心态的梦

    一个近于现实的梦，洁见了我，一语不发，我说：为什么爱了你，你不讲话？！在我身后，静气吁吁地：我问你，为什么有人爱你，你又不爱？！我掉头看见的是华，她惊讶地看着我，仿佛有许多话要说......醒来，记住了两句话：生活多奇怪呀，爱的得不到，不爱的却有！

1963.11.12 星期二 《年青的一代》

   《年青的一代》盛演不衰。“警惕啊，孩子！多少先辈流血牺牲才换来今天的胜利，我们的江山来之不易啊！可是帝国主义、反动派正梦想从你们这一代身上找到他们复辟的希望，你们要争气啊！”《年青的一代》是一曲社会主义时代的“毕业歌”，剧中三代人实际上都面临新的考验、新的课题。

   秉洁来信说她要饰演《年青的一代》中的女主角夏倩如，足见这个剧在学校中的影响。《夺印》、《李双双》、《红色宣传员》、《槐树庄》都是当下反应最强烈的好戏。

1964.10.2 星期五 高中同学见面

    同秉洁去北钢，与叶盛健、谌洪钧、李道华聚会。他们送我们一直到北海公园，一起照相，在大同酒家吃饭。追忆高中生话，怀念不已，都感到要倍加珍惜。高中同学已经有四分之一的人分配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