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元旦,对于兰州人说是个特别的日子,人们涌上街真正是为了逛一逛久违了的大市场,而这个突然间变成市场的地方,竟是东方红广场和体育馆,一种奇特的新鲜感,让广大市民仿佛去参观景点般的欢快。
兰州体育馆变成综合市场,今日开张,拥挤不堪。市场这玩意,多年来不知怎么折腾,人们最愿意看见和掏银子的地方,一会有了一会不见了。70年代后期开始倡言经济,那时我在武都。看见几条小街小店门前渐渐出现小摊,其实是将屋里的货摆到街面,这就忙坏工商城管一干大盖帽,三天两头上街维持秩序。今天说只能一米内摆摊,明天松动往外挪一点,后来加以限制,上面检查市容卫生;某天,干脆要各摊点打道回府。还是那个店还是那个摊主,都不知该怎么适应形势。终于有一天,小县体育场忽然也成了活脱脱的大市场,人流汹涌,一派欣欣向荣。如今,市场遍地开花,如我这样上街就是进书店的人也时不时在市场走马看花,偶尔心动,下手也买它几样。逛市场如今成为人民大众的生存要素和休闲乐趣,自然领导及管理者得以视为自己的政绩。
次日,到统办楼13楼宣教处,小肖说:“元旦,中央台为什么安排《老少爷们上法场》?应该是上市场”,大家都笑。同肖聊天,说外地出现私立贵族学校,他们处里几个年轻人,从星期一讨论到星期六,还是想不出“下海”干什么?广场职工市场,开始牵线画圈,便于摆摊。而机关干部、知识分子能不能经商如何经商,其实难以哉!
省电台也积极配合,搞一个“星期天你好”现场直播,说今日职工市场人太少,原因是职工缺乏进货渠道,商品单一,卖不动。有消费者投诉,假冒伪劣坑害人,找工商却不管。电台主持人气愤地说:纳税人养活他们,却不为纳税人办事!形容商店见顾客开始是俯首甘为,出问题找他们便横眉冷对。下午,同妻去体育馆市场,买羊毛女裤55元、我的衬衣10元、《山不转水转》磁带5.50元、黑妹牙膏1.38元、压缩饼干一包1元,我们纯然是“海”之源也。全国经商,几十年翻来倒去,历经曲折,阻力重重,真正实行起来,具体地不过就是卖茶叶蛋老妪的观念而已!
不过,人生终于有了多种选择,内蒙工人到石狮批发衣服,说他选择了“另一条路”。人可以选择,问题是愿不愿意选择,会不会选择?年龄是一大关口,现在该是年轻人的时代,对于我这一代只能静观、旁观、容忍、自我解脱,根源于不能不靠国家发的工资维生。上海有位教授上课时颇为自得地问:现在还有谁被那份死工资(可怜巴巴的几个薪水)捆住手脚?!“我就不知道自己每月工资是多少?全让老婆管嘛。出去讲次课抵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收入!”如此潇洒的言论,只能是并不多的人群的选择,而且他依然拿着一份固有的(如那位在学院有一份不菲的薪水,又到校外讲课或讲座的教授)工资。市场经济,有了灰色收入,工资外收入增加是有了市场经济的表现,所谓人无外财不富。中国绝大多数人还被固定的国家给的工资决定自己和家人的一切,如果过去的人走出“靠机关事业单位固定工资”而生存的死局,那么历次运动挨整的人就绝不会苦苦挣扎在那个要整死他的窝里,他可以作另外的选择。回望过去,一个人被打成什么什么,戴上“帽子”,送去劳改或就地“消化”,仅仅给十几元生活费,这个人尽管受尽折磨、苦难,仍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为什么?一个根本内因就是他不得不依赖那十几元生活费,别无选择!
一位江西法制报老总说,退休后选择投资承包鱼塘,当起老渔翁,去年净赚六七万!他带话说,热烈欢迎各位老总上他的“世外桃源”游。当然他依然拥有一份退休工资。新的选择应该是,彻底脱离原有的那份工资,毅然走自己的路,这就是开放时代才出现的自由选择。广州父母吓唬孩子:“你不好好学,长大了让你当干部!”
如今处处说富道穷,话题显然与过去不同
。如何富起来?如何不再贫困?其实是改革的目标。贪腐、投机、玩阴的之类,不用说是我们必须打击的行为;但怎样致富,让中国人真正走上踏踏实实的致富之路,并非易事。制度、政策,特别是要有真心实意为人民的带头人,行之有效地干工作。通俗歌曲得以流行,同实实在在表白人生的歌词有直接关系。“胸怀朝阳干革命,高举红旗永向前”之类,尽管朗朗上口,大可谱曲放歌,今天听来却有隔世之感。代之以“外面的世界好精彩”、“这世界变得越来越奇怪”,衣食住行统统纳入词林,歌颂能挣会花,爱你潇洒走一回,每日每时从卡拉OK厅流溢的大白话音乐语汇,淹没了生活的大街小巷。什么时代唱什么歌,当眼前的的确确越来越富裕的时候,所有的歌便不约而同地贴近现实、贴近人的胸口、贴近生活的鼻息,时下的流行歌曲,让我们具体地感受到社会从内容到形式的由穷至富的千变万化。
这千变万化,最突出地显示于分配与消费上不同层次的反差,亦即人们口头常说的“富”与“穷”的对照。面对一些人先富起来,特别是一些人暴涨似地富起来,使日子虽然比过去稍有起色的其他人,相对而言不免产生失衡之态,形容自己,曰:“穷”。
在鲁迅的故乡,极难见到阿Q态的人物,除了那顶著名的毡帽被当了旅游纪念品,阿Q式的“老子先前阔过”、“儿子打老子”等等精神胜利法则,统统被富起来的阿Q后代抛到九霄云外。为什么呢?皆因阿Q之时乃真正的赤贫,岂止不曾阔过,干脆一无所有,又无以致富,于是只剩下语言的自我安慰。笔者从温州考察归来,最大的感想是只有社会富裕、人民群众富裕才能真正驱逐阿Q习气。如今,阿Q气在淡化,昔日的闰土正在振奋,温州人的自我是充实的、向上的,他们中许多人十分富足,与农村、城市尚未先富的人们相比,堪称“富”也。割资本主义尾巴,一刀切,一拉平,大锅饭......中国过去制富致穷之举发明可谓多矣。今日也颇有余风,被形象地比喻为“红眼病”。不过,都无法抵挡国人致富的脚步。眼再“红”,是你自己“点眼药”的事,与手脚放开的致富者并无干系。
清人沈起凤有小说《换形乞丐》,一个名金蛮子的乞丐,一天,“乞于富贵家,归而痛哭”,妻子问其故?他说:“人生等七尺耳,被魇膏粱,衣文绣,日拥娇妻美妾以为乐;而我寒馁若此,何狠心阎老,不公一至此哉!”这个金蛮子以贫穷对比富裕,愤愤然指责“阎老(或曰老天)”“不公”。于是,“阎老”召见,给他换了舌头、肩背、下体,告诉他,从此可以饱餐山珍海味,衣着绫罗毛裘,夜有美女相伴。他大喜过望,回到阳世。次日,妻子照旧仍赠之以残汤剩饭、破衣烂衫,惹他大怒,说:“你怎敢羞辱我?!”妻子不明就里,惊问何故?于是,他煞有介事地讲述“阎老”如何赐以富贵生活,妻子听后大笑:恭喜恭喜!只可惜忘了一件事,你从上到下换了个富贵身子,就没有换到一个富贵命。作者说这事虽属游戏之谈,然而世上类似的人何曾少过?今天,倘以“乞丐”比喻害“红眼病”又梦想坐享其成的人,二者的心态是十分相似的。
笔者以为,今日说富道穷绝非以“乞丐”之“红眼”,大叫社会不公。所谓换一个富命,是必须付出走向致富的切实行动的。在江南,求神拜佛风行,一些人明明致富有方,合法经营走上脱贫之路,却祈望神灵保佑其富永驻,这些今日富翁或“小款”、“大款”的心理状态,仍是穷怕了的后遗症;而尚未富起来或相对于大富者还不免发窘的人,万万不可仿“乞丐”做“富贵梦”,怨天尤人,指望天上掉馅饼,固然也是穷怕了的折光,但靠此心态是断断富不起来的。因为,从来没有救世主,“命”在自己手里。阿Q糊里糊涂地结束命运时,高唱“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其实,“好汉”在现时,必定大大嘲笑“二十年”前的那个贫穷而不明事理的先人。
面对“下海”的磅礴气势,我和几位实实在在的“知识分子”,竟然也动了破浪前行之心,盘算从未想过的“致富梦”,证明“臭老九”能够适应时代的发展,一天,终于集结八九人,讨论得热火朝天,大有翻江倒海之势,最后想出一招,就是我们有人掌握着一部尚未译制的外国动画片,能不能去南方找到投资人,推向市场。于是大家凑钱,由一位亲自去南方,结果,一个月到处碰壁,没有企业家感兴趣,无功而返,落得一场笑谈。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考虑“下海”,还是留给能够经商的能人吧!自然,我们也不犯“红眼病”,看着社会越来越繁华、越来越多彩多姿,更加促进我们做好各自的工作,这应该就是面对“大海”的心态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