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难念的勾家经》
陈仁川
这是躁动中的平凡的农村世界,有一种冲决陈腐、迎接新生的气势,使人为剧作家赤裸裸地再现生活原色而震惊不已。《宁夏艺术》发表的话剧《难念的勾家经》是一个在流动中开掘当代农民内心世界的佳作。
全剧八幕一气呵成,隐在背后从浩劫以来的二十年的历史感,仍严酷而沉重地渗透于九十年代初人物的心灵深处,无论是谁,只要他是勾家滩的一员。因此,当“牛鬼蛇神”之子、改革大潮中发迹的公司经理勾川,西服革履地衣锦还乡时,他在缓缓蠕动的现实氛围中,依然无多大作为,“我--回--来--了——”的嘶喊,更多地显示着他与故乡的不可分割的联系。剧本对象征外部世界的勾川的安排,有着相当的深意。因为,勾川归来,触动了勾家滩的长者、主人公老勾一家和村长勾四的神经,后者从不同角度表明各自对现状的态度,而这正是人们感兴趣的事。与近年大量反映农村变革的影视剧不大相同的是,剧中的当代农民形象,带着显而易见的历史负荷。他们对于新生的、变革的外部世界,缺乏明快的、跳跃的共鸣。但他们却不能不感到那种诱惑渐渐地逼近,并且由于老勾、大狗、二狗式的生活内容和生活方式的难以为继,他们的感情、心理自然地与勾川、三狗们形成对比,尽管剧中人似乎都没有实现自己的目标和追求,然而古老的大地将摆脱沉闷和重负,揭开新的一页已是必然之势。
作者为深层开掘农民的世界作出了可贵的努力,立体地凸现一批实实在在的农民形象。他们经历苦难但没有完全从感情折磨的“裂变”挣脱出来。作者未期冀塑造高大闪光的英雄,也未致力于朝气勃勃的、理想与事业都清晰可见的农村新人形象,固然这是今天戏剧理当展现的人物谱;不过,涂上生活原色、有着生动时代具体特征的苍生式人物,也许更符合萌生“裂变”的现实。勾川这个全剧穿针引线的核心角色,主要的是穿现实变革和外界新的思想情感之针引历史纵横记忆和内部固有的情感之线。这个饱尝人间酸甜苦辣的农民的儿子,虽已腰缠万贯,精神世界并不充实,“无聊”——是他的口头禅。他在历史与现实对照中,头脑并非完全自觉,所以,他尽管在“搞活经济”的大海里拼搏,却不能为家乡真正送来改革春风。勾川的心被空虚侵袭,他希望追回十年浩劫毁掉的青春,找到梦中恋人、今日大狗之妻淑贤。剧中展现的大经理勾川,是个内心复杂、性格有缺陷的人物,他带着可以陪他睡觉的女秘书丽丽,回村后经常酗酒以致醉后要用钱买一个女人(二狗妻翠花)的笑。出于利益考虑,他一心要买下老勾的房子。为了获得淑贤,他刻毒地咒骂老实的大狗,总之,他回乡决然不是一个能产生变革影响的外来力量。那么,这个人物的价值何在?作者透过勾川的投影,抓住了现时农村中有普遍性的社会心态,就是“裂变”或变革对每个习惯旧式生活轨迹的农民来说,既不是狂风暴雨也不是三月春光。勾川式的不无得意又充满失落感的新潮人物,不是魔鬼也不是神。勾川的出现,并没有理顺“勾家经”,他不是一把“钥匙”而是一个问题,说明勾川式的人物终于从勾家滩走出去了,且有力地存在着,他可以轻易地捐助修建学校、购置房产、发展公司,这必然成为勾家滩的公民迷惑不解又被其咄咄声势所诱惑的目标。作者很冷静,不让勾川回乡有辉煌的表现,这就传递一个信息:农村需要变革,然而又是艰巨和渐进的。
老勾是个传神的有过痛苦经历的老式农民,他蔑视勾川,语言里颇有滑稽的政治术语,诸如说勾川“想卷土重来”,石油工人被称之为“石油鬼子”。他固执地抵挡一切外来影响,讨厌只认“几个臭钱”,笃信土生土长的观念,满脑袋装的是传宗接代、仰老天爷保佑老勾家安稳地几代同堂过日子。这个念不清“勾家经”的老农民,浑身解数只剩下两件事:连续三幕开场跪地祈祷上苍和坚决请求儿子去医院检查是否“不孕”,这与那些精心算计发家致富的老农民形象已不一样。剧本仿佛给人一种错觉,如果没有勾川光临,老勾一家其实依然自成体系地扮演一幕幕活剧。然而,作者的安排恰恰在于勾川与老勾平行的、时有交织的两条人物线,因有老勾一家而加重了农村意欲鼎革的难度;老勾家内在的问题与外界刺激的变动,应该是今日观察农村变革的一个基点,即:必须真切地将变革立足点放在农村千家万户的内部变化上。远处的油井、勾川的货物,这类远远近近的现实因素固然重要;来自内部深层次变动则更应视为农村“裂变”的条件。
村长勾四随大流、形式化地干了大半辈子,这类人曾被不少文学作品描写成遭人唾弃、冷落的人物,他们辛辛苦苦地犯错误,不断得罪农民群众。而这个勾四的不同在于仍然继续干着吃力不讨好的事,好在并不陷入自我矛盾,对勾川,他羡慕、顺从;对勾家滩,他无计可施又要尽可能地负起责任。他的长处是说实话,“多少年革来革去还是有钱的神气,没钱的受气”,骂骂咧咧。让人同情的是他依旧为勾家滩大人娃娃想做好事;又为他无力回天、不懂老老少少真实心愿而哀叹。
上面的这些人物,和一生卑微但诚实做人的大狗、在不了情中牺牲自己的淑贤以及浮渣式的农村新型二流子二狗等人物,构成一幅忠于生活本色的斑驳陆离的画面,这画面有着流动的韵律。读者可以看到和感受着韵律来自一个生活的整体。它告诉我们:这就是现实的生活面貌,你要改革吗?那就必须面对一本本“难念的勾家经”。
与剧作的优势一起来的是某种笔力的不足,也就是对勾川及其外部世界的刻画力度不够。勾川同淑贤的内心冲突不仅展开过迟,而且未见深度。作者无奈地故意掩盖大狗之子乃勾川爱情的种子这一事实,人为地发展出勾川见死不救的卑劣嘴脸,同塑造此公的初衷距离甚远,这种鞭挞灵魂“铜臭”的写法,徒使主题浅薄。全剧结尾孤零零地冒出一名象征希望的勾家新人根柱,致落点缺乏准确性。其实,完全可以也应该挖掘出更有生气、更能表示流动的生活韵律和流动的人物内心的场面。
当代农村处于流动的变化中,勾家经之所以难念,不能不归咎于这本“经”过于广泛、深重。我们需要大手笔写改革的风云长卷;自然还需要看见改革霞光下渐渐变化的农村实景,这应该是心理与人际关系的戏剧化的精细刻画。《难念的勾家经》正是属于后面一种审美追求。1991.8.13
【附言.1】这篇博客发出后,正好通知参加一个电视剧创作座谈会,新时期农民形象问题应该是发言的内容。评论写于1991年,那是在为母亲办丧事的一个月后。应刊物编辑那守箴之约,没有看演出,剧本只能当文学作品读,其中的观点今天并没有过时。现时的农村题材似已淡化,而新时期真实的农民形象也少见。农民与农民工在文学艺术中的边缘化令人深思。
【附言.2】进入新世纪,农村全面深入开展扶贫和消除贫困户取得划时代成果时,又继续推出乡村振兴战略并全力使之成为现实,无疑是最振奋亿万人心的壮举,2022.7中央台播出电视剧《大山的女儿》,就是这一伟大实践的写照,不仅是一对一的帮扶脱贫,而且脱贫后必须致富,剧中出现一个个来自实际有效的形形色色的群体合作社,举起一面面富起来的旗帜。全剧风趣多彩、有浓厚的生活气息,让人感受和看到扶贫脱贫和振兴的具体过程,无不为当下农村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喜悦。虽然这是艺术化的表现,但我们的确从中感觉这正是现实变化的真实表现。农村题材和作品在新世纪有了长足的发展,农民、农村没有被边缘化且越来越引起艺术家和广大观众的重视,中国的巨变正在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