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新派媳妇,不像如今有些女子,没结婚先有个时髦条件:不愿同婆婆一起过日子。邻居老刘的儿子就同他妈谈判了一个星期,他妈伤透了心,跑来对我说:“这不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吗?还没过门,就要另过。另过就另过,还得住我一间房,每月补助他们二十元!唉,这号媳妇,以后世上别养女子。”我听了,噗嗤一笑:“您别咒养女子的,我就是独生女。你是媳妇撵婆婆;我呢,为了请婆婆一块过,费尽心机,硬没有留住!”
“也是呀,我看你当媳妇够贤惠了,怎么就留不住婆婆呢?”老刘的女人这么一问,我就忍不住把悬在嘴边的话倒了出来,还真像有头有尾的故事哩。
我同贵生相识是在那个动荡年月,当时,他是县邮局投递员,我高中毕业后在城关公社插队。母亲已经去世,父亲在外县农村当小学教师,每月寄来一封信都是让人心酸的味儿,他说“一切都好”,可我知道他常犯胃病,吃不得酸菜,可那时能吃上酸菜都不错了。他得从“监督改造”期间仅有的二十元生活费,计算他和我的妹妹、弟弟的衣食,他哪能“一切都好”?
一天,邮递员于贵生在地头叫:“林秀云,取汇款。”一连叫了几遍,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却不知是叫我。一起锄草的姑娘吵吵:“秀云,有人给你寄钱呢!请我们吃凉粉啰!”“耳朵聋了?叫你领钱哪!”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邮递员,问:“你是叫我吗?”于贵生,我第一次正眼打量的小伙子,他看着汇款单又念了一遍住址、姓名,接着说:“是林高凡寄的。”我呆了,我父亲,那在异乡受苦受难、每月仅二十元生活费却要维持三口人生计的父亲给我寄钱!我双手颤抖着接过汇款单。这来到人世十八年第一次见到的东西,在泪眼中晃动着看见父亲的字迹,附言写道:“天热了,你得有件汗衫。不要担心我,一切都好。”我忍不住“哇”地哭出来,泪水扑打在汇款单上。
于贵生不知所措,一把将绿色邮包扔在地上,扶我坐下来,“你怎么啦?!应该高兴的,怎么——”我的脸伏在膝头上,不由自己地哭诉:“我父亲太可怜了,他不该寄钱,他不该......”姑娘们呼地围过来,一个个轻言细语地说:“唉,秀云一家真苦。”我更加不可遏制地大哭出声:“爸!你不该呀,爸!”这一来,连于贵生也随着掉泪了,姑娘们抹着泪送我往回走。
我住在一户农民家的土屋里,过去是堆柴草的。屋里除了自己盘的泥灶、放了一张小案板、一个肥皂箱(放全部炊具),便是一张窄窄的床,麦草常常伸头露胳膊。床上一块打补丁的单人床单(其实是两块白布拼成的),一床薄薄的棉被,上面有一处漏洞用当年让人自豪的红卫兵袖章挡住。那就是我的一切,回家后,我只能坐床沿靠着墙。大家劝说一阵,离去了。静寂一会儿,忽然发觉眼前还有一个人,“你是谁?!”我抬头喊。那人为难地说:“我、我等你盖章哩。”邮递员手上摊开一个本本。
从那以后,于贵生同我渐渐熟识起来,先是从生活上帮我,挑水、劈柴、磨面;后来,知道他也是音乐爱好者,借来单位的手风琴,他拉我唱。有一天散步,像往常一样,傍晚到城外河边坐着说话。他第一次说他自己,他竟是个大学生,邮电学院毕业,“全民闹革命”中下放到地区,得罪某权势人物,发配到县邮局。不过,恰如他说,不是这么折腾,哪能遇上我呢?
我们很快订婚、结婚,至今遗憾的是,领结婚证后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像现在的年轻人热热闹闹办喜事。我父亲也没有来,监督队说:“让你出门会影响思想改造。”父亲却又一次汇来十元,贵生怕我难受,取了钱,添了二十元偷偷买了一堆生活用品托人送给“尊敬的岳父大人”。贵生自小失去父亲,但他却从不提他母亲——我未见面的婆婆,为此,我倒真地生气了。
记得是婚后第三天,在河边散步。我忍不住问:“你知道我没有了母亲,打心底希望接你母亲一起过,别管人家怎么看,只要我们两代和和美美,就心满意足了。再说,还会三代同堂哪,谁能阻止我们的儿女出生?”我羞羞答答说这些话,他激动地抓住我的肩,用泉水一样的眼睛看着我。
一会,他的手松开了,眼神黯淡了,低声说:“秀云,我对不起你,没有告诉你实情。”这使我惊慌了,难道自己爱的人欺骗我?!“贵生,告诉这一切,我会理解你。”他不再沉默,语气带着激愤:“这世道为什么变得冷酷无情!从省里下到地区又到县,如果是工作需要,我没有怨言。事实上,我毕业时就坚决要求下基层。从认识你到相爱,我还庆幸得以当邮递员哩。真正受牵连的原因,却是我慈爱的母亲,她偏偏在文革开始的那年,被......补划为‘地主分子’,我多次写信申诉,那些信当作‘狗崽子翻天’的罪证转到单位。原谅我,是我怕你知道实情,会因婆婆的那顶‘帽子’吓倒你。”
我听了非常平静,泪水却情不自禁地顺鼻沟流,我说:“你真认为你妈是‘分子’吗?”“不,绝不是!”“那好,我要见婆婆,要见妈!”他小心翼翼地问:“是真话?”“真话!我失去母爱许多年了,我们不能过好日子,可以过一家人在一起的苦日子。我要想法去当民办教师,每月维持自己;你的几十元养活妈总行吧?”贵生转忧为喜:“你真好,真好,我这就写信,不,我亲自接妈来。”我们那天的的确确打心底笑了。
贵生到乡下去了,利用给公社修电话、发电机,好不容易得到“土皇帝”的恩准,让“地主婆”进城,同时规定随时听从调遣,如义务为大队、公社干部在城里采购,定期寄回思想汇报等等。婆婆要来了,虽然“地主婆”在农村是那么卑贱,我却尽全力收拾重新租的屋子,准备了当时很难买的鸡蛋,有六斤之多,一只黄母鸡、三斤豆腐、甚至还有二斤真正的清油;此外,还扯布缝了床单。
那是我婆婆,我认为像亲妈一样的亲人,我可以过得很苦,但渴望过两代人欢欢喜喜的小家庭生活。并且我也同贵生一样,不得不对别人隐瞒婆婆头上的那顶“帽子”。
婆婆要到的那天,我摸黑就起来。当时,城郊农村没有电灯,我在油灯下擀了一案面,贵生和妈一路乏了,肯定想吃当地人最爱的酸菜黄豆面。然后,杀鸡,晚上一家人好好吃顿团圆饭。邻居们打趣地说:“秀云婆婆要来啦,看秀云咋高兴的。”可是,直到鸡汤飘香,婆婆才进门。啊,婆婆!
婆婆不到五十岁,显得好苍老,那样的皱纹,只有受尽苦难的人才有。她默默地走进,好像我比他年长,拘谨地喊了声:“秀云。”然后放下包袱,瑟瑟索索地取出两双布鞋、一摞鞋垫,鞋垫上绣着五颜六色好看的花。我上前扶着婆婆,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妈!”她老人家哭了,孩子般地抽泣着,贵生嗔着:“妈,再别让秀云伤心了。”婆婆忙抹干泪水,要我立刻穿新鞋,为了惹她高兴,我穿上新鞋当着婆婆走来走去。那天,是我离开父亲在外最快活的日子。并且,我不顾婆婆的坚决反对,硬要同她睡一晚上,贵生调皮地:“你再哭,明天同你算账!”说完,他走了。可是,那泪水是人为的吗?那是心上泡出来的,由不得人啊!
睡下后,一句话触动婆婆的隐衷,我问:“妈,怎会补划了呢?”婆婆坐起来,先是饮泣,接着像是哭够了似地,口气变得硬扎扎的:“我不服!土改前几年,就出嫁走了,贵生他爸是银行干部,贵生今年二十八,我在贵生十二岁时守寡到如今。那些年,靠我做鞋纳绣花垫维生,供儿子上学。文革开始后,家乡来信,说我妈快咽气了。当我赶到家,老人已经过世。大队通知我,说公社武装部长在这里抓点,叫我谈情况。我连丧事都来不及办,就到大队部,里面站了好些带红袖章的民兵。那个部长冲我拍桌子:“你到底回来了!回来就不能再让你逍遥法外!”“这怎么啦?”我战战兢兢地说:“我,我回来是给妈......”“放屁,什么你妈,要说‘老地主婆’!”“是,我是给妈——”我实在说不出他们要的几个字。
一个红袖章吼:“阶级斗争无处不在,现在,咱大队最后一名地主分子见阎王了,斗争绝不会停止!张部长,等您宣布哪!”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张部长说:“为了将革命进行到底,从今天起,补划张月月为地主分子。”
婆婆说到此,转而抽泣,“从那以后再没有回城里,儿子悄悄回乡看过我,我不许他再来,不愿儿子看见当妈的挨斗、戴高帽子游街。这些年,该有七八年了吧,我,过的什么日子啊......”婆婆说了这番往事,我心里更踏实了。她是我的婆婆,是我妈,我要她在儿媳妇身边过安稳日子。
第二天,我和贵生上班走了,婆婆有心做顿可口的晚饭,贵生说妈最会擀长面,为了做好这顿面,她去买了一斤煤油,要让那间黑糊糊的小灶房照得亮亮的。那天,想到婆婆的高兴劲,我第一堂课感觉特别好。小学在河对岸的山坡上,傍晚,贵生接我。一路,我们有说有笑,过河时,命令贵生背我,乘势儿亲了他,过去的事,我说了也不羞了。
回家后,我们故意大声喊“妈!”“妈!”婆婆快活地迎上前(后来知道她是硬做出快活的样子)连连说:“快,妈做的长面,给你们啥都调好了,快!”我们一人接过一碗,坐下大口大口地吃,婆婆在灶房问:“怎么样啊?好吃不?”贵生眉头紧皱,我用筷子敲他的头,连忙应声:“妈,真好!”但我的舌头都发麻了,剧烈的恶心感冲到嘴里。贵生轻轻对我说:“妈是怎么啦?这哪是醋,是煤油啊。”我紧紧抿了抿嘴,克制地说:“别说,妈会伤心的,快,忍住些,吃,吃——”话没说完,来不及地冲出门,我吐了。“你们快来盛面呀!妈等着哪!”我在门外恍惚还听见婆婆在喊,担心贵生说什么。当我镇静地回来,婆婆那已让我熟悉的哭声传过来,带着真正的伤心,一种痛苦的、自我谴责的悲哀。我狠狠瞪了贵生一眼,贵生委屈地说:“是妈自己发现......”婆婆扬起脸,悲恸地双手拍着头:“好媳妇,我对不起你们,老了,不中用了。”我上前握住婆婆的双手:“妈,这算什么呢?灶房又黑又潮,眼明人在里面还磕碰哩。妈,您老千万别记心里。”“做一辈子饭,真正给媳妇做顿面就......”婆婆说不下去,就到隔壁那间刚租的小屋,不许我陪伴,她要静静地一人躺下。晚上,我俩悄声议论:“妈会怎么粗心?一定是那两个瓶子一样,明天得换换。”
次日清早,我们赶忙先去看妈,门虚掩着,妈不在,来时带的包袱也不在!“妈!妈!”我们丢魂似地喊叫,往街上跑。一个赶早跳水的邻居说:“我见她去汽车站了。”赶到车站,车已经开动了,我们扯开嗓子在车窗外喊,只见有人猛地抬起脸,天哪,是妈!一夜间,眼圈全黑了,她喃喃地说:“让妈回去,我不能影响你们。”
婆婆为什么这样说?真是因为做了一次煤油饭非走不可?在自己儿子媳妇家怎么说也比在乡里“改造”强!我们想不通、猜不透其中的原因。晚上快九点了吧,派出所王大个的出现,才知道了真相。我们完全忘记快到国庆节,昨天擦黑也就是上灯那会只有婆婆一人在家,王大个来,一见婆婆就问:“你是于贵生妈?你们公社来电话,你是四类分子,要登记就地改造,国庆期间,不得随意走动。”婆婆吓坏了,一定在那时拿错了瓶子。现在,王大个来家,还问:“于贵生,你妈说了派出所的通令没有?她为什么不去登记?!”我气愤已极,拿擀面杖在案子上敲,对他嚷:“我妈走了!走了!”
婆婆没留住,她走了,走到那不许“乱说乱动”的角落,带着难以忘怀的心灵创伤。我时刻想着婆婆,想象有一天安慰她苦难的心。那一天终于来了,那是开春后格外晴朗的日子。贵生,已是地区邮电局科长。我呢,也在中心小学当了教师。我们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一块送宝贝女儿上学,然后在校门前分手。贵生总是保持温和含笑的目光,我也总是甜滋滋地看着他的背影。那天课间休息,他给我电话,这倒是破天荒的举动!他是那样喜悦、生动:“秀云,妈来信说进城看我们,特别想看看未见面的孙女!”我对着话筒,仿佛对妈说话似的:“妈快点来,让妈快点来。”放学回来,我们同七岁的女儿晶晶又说又笑,如今能和那年月比吗?那年月是苦难,是苦闷,是苦痛!谁想到,生活会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我们开玩笑说,该来个二次婚礼,庆祝我们自己的节日。晶晶更不用说,满院子欢呼:“我奶奶来罗!我奶奶来罗!”由于我们的欢乐情绪,院子里十多家人也穿梭地上门打听消息。
婆婆到的那天,只差放鞭炮。那位调地区公安局的王大个,因为爱摆弄收音机,同贵生熟识起来,他办案恰恰到了婆婆所在大队,回来说:“给你妈戴的‘帽子’真是胡闹,一定会摘掉的。”王大个此刻也来了,而且就是他从车站接回婆婆。他买了水果糖散发,当着满院子人爽朗地对婆婆说:“我来是正式道歉的,上次是我吓着您老了!大妈,从今往后再不用担心什么‘就地改造’,从前监督你,今天我要保护你!”惹得邻居们一通鼓掌,婆婆脸色红润,穿一身新,没有流泪,笑着将一双双绣花鞋垫挨家送去。
晚上,陪妈看地区剧团的秦腔《万水千山》,回来,围火炉,嗑瓜子,拐闲话,热闹得像过年。我再无顾虑,问:“妈,那年怎么会拿煤油当醋?”“嘿嘿嘿”,婆婆乐呵呵地笑:“我那是让王大个吓的!”我们听了哈哈大笑。我给婆婆递过一块新毛巾,趁机说:“妈,这回来,不许走了。您老苦了一辈子,好容易熬出头。贵生入了党,我上教师进修班转正了。我爸落实政策后,调县中学,一切都好啦!留在我们身边吧!晶晶离不开奶奶哩!”婆婆这会却哭了,一面笑一面擦泪水,这日子叫人多爱啊!
婆婆留住了,她闲不住,揽过全部家务,连劝她一句也不许说。开始十来天,婆婆忙忙碌碌,过得很安心,我们下班后帮着干活,晚上常常陪着看戏。一天,我们恰好都回家很晚,只见桌上饭菜碗筷摆齐了,用报纸盖着。晶晶吃过了在灯下做作业,说:“乡里来了人,奶奶去车站旅社了。”这事儿,我们没在意,乡亲情嘛。可是,婆婆回家很晚,我们都睡下了。第二天,又是匆匆忙忙上班,一连几天没有细问。婆婆只是叼空描花儿,她自小有双巧手,我还为老人家买回几本花卉图案书哩。但那天下午,贵生居然到学校找我,这可是奇事,凑近我说:“你晓得妈在干什么?这几天一直在西关卖鞋垫、绣花样!听人议论,我才知道。咋办?”学校在南关,除了星期日,我们还真很少去西关自由市场。婆婆为什么这样?让人以为儿子媳妇对老人不好,这不是天大的冤枉吗?二话未说,我和贵生上西关找妈。
那情景真难以形容,婆婆大大方方地在拥挤的小街摆摊,同一些姑娘、媳妇大声说话,不时举起绣花样比划。我绕到婆婆身后,贵生站在远处,只想背着熟人拉婆婆回去,我要告诉妈,明天就能买回电视机,我们希望老人安享晚年。当我走近婆婆,她却很快回头扫了一眼:“你们哪,叫贵生也过来,你们看城里人还真需要这些呢。”我亲热地叫了声:“妈,该回去了,今晚我做饭,走,您老别累着了。”说完,不管妈同意不,我将地摊的东西归拢,婆婆叹了口气,笑了笑:“好,回去,回去。”那晚,我们避开这事儿,只说明天电视机如何如何。婆婆没多说话,“你们怕我丢人现眼吧,明天不去了,睡吧,我也乏了。”我们一夜几乎没有合眼,猜不出妈到底在想什么。
电视看上了,白天收音机也响着,婆婆没有上街摆摊,贵生松了口气,我们皆大欢喜。这么过来一个多星期,婆婆乡里又来人了,不是一个两个,是一帮妇女,挤在婆婆房里叽叽喳喳,又说又笑,那笑声着实叫人羡慕,婆婆同乡亲们感情深啊。我们得让乡亲常来,不论谁有事到地区,只要找婆婆的,我们都会热情招待,这些话等下就得说。这样,婆婆才会安心留下了。我让贵生睡,我一直等欢闹的女人们离去,赶紧去看婆婆。进门一看,大吃一惊,婆婆竟在收拾东西,又要走?!我去叫醒贵生,“快,快。妈要走!”贵生猛地跳下床,“你先去,我就来!”我们一前一后奔过去,婆婆笑吟吟地要我们坐,好像我们是客人,她倒了茶,又将女人们带来的红枣取了一盘,“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不让我走,待妈好,这是妈的安慰。为这,有话咽在肚里,可妈难受啊,你们也看到刚才走的乡亲,还是我戴帽子受罪的那些年,她们没少帮助我,照顾我;那年月,没有她们,妈这把老骨头早变成灰了。如今,大伙看得起我,几次找我,几百里地专门坐车来看我,为啥?就为了办绣花编织社,你们看,今天专意儿送来一张红纸纸,请我当顾问!哈哈哈,妈是顾问!我得对得起乡亲们,所以,我得走。过几年再回来,那时,妈可就真不走了!”妈是明白人,比我们想得多,也在理。她有自己的天地,那里有她患难时的亲人,妈的一番话,掷地有声。我挨着婆婆坐下,看见妈灰白的头发,眼角密集的皱纹,从侧面看见她闪动有神的目光,那双粗糙的手,我想起第一次见婆婆的情景,不由得在心上颤动,婆婆如今活得很有精神,一点也没有被人为的屈辱压垮。今天,她挺起身子,回到那给她痛苦又使她充实的乡村,在她说内心是幸福的。婆婆拉起我的手:“秀云,妈也不愿意离开,有你们,我才敢想着回去两年,有你们,我啥也不怕!”
贵生激动地说:“妈,我们不能挡您,可得答应隔一两月上家里住几天。寒暑假,秀云带晶晶去看奶奶。”婆婆连连点头,从箱子翻出一摞鞋垫:“我在西关摆摊,试过了,城里人爱,不只鞋垫,还看上绣的花儿。给单位同事,还有学校老师,你们都给送一副。”我一一翻看,各色花儿真喜人,虽说都想现代化,可鞋垫何必“化”呢?我们围着妈说话到深夜,时时传出的笑声,是不是飞进邻居的睡梦了?
第二天,我们请了假为妈送行。邻居们问长问短,谁也没弄清老人非要回乡的原因。那天,婆婆走得风光,大队三个专业户新买的货车、拖拉机,还有公社跑运输的汽车,约好一起上路。那帮笑声能震动全城的女人,在车上簇拥着我的婆婆,那神情是多么骄傲啊!
婆婆走了,没留得住。我知道,如果老刘家未过门的媳妇也经历这样的事,她的时髦条件,怕要变成“没有婆婆一块过日子,就不过门!”老刘的女人都听出神了,那么此刻会想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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