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如果没有承担宏观计划的公务,绝不会干“统计”这样毫无意义的蠢事。大多数人对各种问卷调查的数字,不感兴趣。不过也有例外,甘肃成县一名被当时社会鄙视的“旧社会乡公所账房先生”,在家中百无聊赖,背地又干起记账算账的勾当,一个深夜被民兵发现,将“账本”缴获,县上定性为“变天账”。不久这本“变天账”,赫然出现在“一打三反”成果展,作为阶级敌人反攻倒算的铁证。我有幸拜读这份“铁证”,翻到底并未发现“阶级斗争”的任何蛛丝马迹,“在公社门外拾得一份过期人民日报,价码0.04元,收入0.04元”、“检回一只空墨水瓶,折价0.01元,收入0.01元”等等,还有每日的工分和队上分的物品,统统经过计算,变成精确的收入和支出数字。我问办展人,“变天账”具体指什么?他们不但“不清楚”,而且说“其实,也没有仔细看过”。
但我认真地看了这本“变天账”,一本当时农村实际面貌的明细账,对了解那个年代很有价值,县和公社领导应该好好谢谢那位“账房先生”。从他事无巨细的“流水”中,显而易见地看出那“水”的苦涩!农村物质生活极其匮乏,农民收入少得可怜。那时的“革命领导”如能低低头,从“变天账”里真正算算账,就不会“豪言壮语”大发作!
我写故事《变天账》的想法,来自在成县农村接触的一个人物,他的身份是所谓“伪账房”,也就是旧社会时乡公所的管帐,这在农村当然属于有“历史问题”。此公别无嗜好,唯事事记账而已。文革时,他无所事事,每至深夜,伏油灯下,遂以记账为乐。一天,他的“潜伏”行径终于被发现,一举破获其几个账本,当作对抗运动的“罪证”上交,恰举办“阶级斗争”展览,便顺理成章地冠以“变天”之名赫然陈列。我正好参观了这个“展览”,对展出的“变天账”特别感兴趣,很想了解“阶级敌人磨刀霍霍”的具体行迹,经同意后翻看全部,发现根本没有“磨刀”之任何蛛丝马迹,真是一个流水账本。不过,与众不同的是,他的记载多让人啼笑皆非,如:拾得空瓶一只,估价1厘,今日实收入1厘正;路过公社,检到过期报纸一张,原价0.04元,今日实收入0.04元......
这让我产生进一步了解其人的愿望,1975年恰巧下乡就在“变天帐”主人的庙湾大队,所以很快见面。事实上,大队干部和乡亲们都认为他是老实人,而且关心集体。在他家,感觉一切收拾整齐、清洁,尤其是厕所少有的干净。他说这同记账一样,过日子就要清清楚楚,有板有眼。“我也是多年的毛病,只要记账就忘了别的事,不知道这里还有阶级斗争。”
从此,“变天帐”和这个人,一直在我深深的记忆里挥之不去,从中似乎能够琢磨那个年代的“荒唐”。被当反革命揪出的“变天帐”主人,恰恰记载了农村干部的不正之风。
《变天账》发表在1981年第5期《陇苗》,自然没有原封不动完全照搬生活中账房先生的故事。在山西农村社教时,一位被人呼之为工分迷的贫农,他坚持每天收工后在家记账,详细记录全家出工活路内容和所给工分,有丝毫差错或他认为不公,立刻找队长和记工员说理。一位是大队派出搞副业的贫农,也是每天记账,不单是记他自己的还记其他人的收入,结果发现所得与实际所得差距太大,且不干活的副业队长等人得到比他们所有的人多,于是以他的账本为武器,公开与队长叫板,最后当了“捣蛋分子”被迫离开副业队回村干活。他们的故事都给我深刻的印象,其中有些情节写进《变天账》。
1984年去南宁改电影剧本,“账房先生”的形象又一次被我用到写作中。
变天账(故事)
陈仁川
一九七〇年冬天,小县像其它地方一样,开始了轰轰烈烈的“一打三反”运动。刚从战备公路民工教导员荣升县保卫部长的张斗,邀功心切,连夜赶到偏远山区的大庄子,决意在统一时间的大清查中搞出一番丰功伟绩。
他率众直扑村西头一个独户,命令砸开门冲进去。里面有个小老头,虽鸡叫三遍,竟然没睡,趴在桌上写什么。只听一声“不许动!”吓得小老头魂飞魄散,死命用身子压在歪斜的小桌上。
张部长上前一把推开老头,他眼尖手快,迅速抓过桌上一个黑皮的东西,用手一拨,喜得眼珠子要蹦出去,大喊:“变天账——”
这一声非同小可,把部长对“无可限量的前途”都喊出来了。他铁青着脸,严肃得像锅底,顺手揭开“变天账”,声色俱厉地说:“同志们,活生生的阶级斗争哪!你们听,这儿——承办人苟古奇......啊哈,不打自招,货真价实的反革命集团头目!嗯,同伙是谁?说!不说?瞧哇,这儿——从公社供销社王玉花——狐狸不是露出尾巴了吗?这个王玉花就是狗日的黑干将;好啊,购59毫升红墨水一瓶,涂改罪证的工具都准备充足了;呵,关键在下面,今日支出洋——老东西公然污蔑我人民币是洋货!两角一分正,嗯?从公社——你们听听,反革命黑手伸向我党政合一的心脏了——垃圾箱?!拾回一九六五年人民日报一份,老家伙!赃物在哪?”
老苟嗡了一声,弯腰(以为“老狗”掏凶器,张部长吓了一跳)从破炕席底摸出件东西,双手一抖举过头,手电光柱顿时交叉射过去,原来是一个自制的纸牌——上有一行毛笔字:历史反革命黑账房苟古奇(苟和奇按惯例都被写成狗),名字上打三个大大的红叉。
“老狗!你还以守为攻哇!”部长神经质地扯过“纸牌”递给支书:“查查,有什么记号?”他收回视线对变天账捎了一眼:“啊?人民日报一份,洋四分,今日实收入四分整——妈的,党中央喉舌也算进了变天账?!今日,收支相抵,实耗洋一角七分。已阅——苟古奇,一九六八年九月十四日鸡叫三遍??”张斗终于也莫名其妙了,他因此坚信这是一件每个字都应从反面研究的奇货。
这时,被张部长拉来助威的大队支书想起往事。从部队回农村后,支书发现“牛鬼蛇神”像泥捏的那么容易,而社员穷怕了,一致反对花钱或用实物做“纸牌子”,只是一时想不出满意的解决方案。就是这个性格孤僻的老头(论辈分,支书呼其为三叔)不知从哪里拾回一张旧报纸,还破例买了瓶红墨水。老苟自动为自己制作用于批斗时挂的“纸牌”,使这个曾为国民党乡公所干过三个月账房的古怪老头,受到有史以来第一次口头嘉奖:“该狗确有悔过表现,决定从宽处理。”支书想到这里,再瞅瞅部长青罗卜似的脸,老头哆哆嗦嗦的腿,忍不住要笑,幸好没出声。
张部长此刻已在心里作了战略部署,只见他把“变天账”猛地一拍,威风十足地一挥手:“现兑现!就地批斗!”
张部长的命令就是法律,支书只好让民兵集合群众。其实,全村父老乡亲都在鸡飞狗跳猪拱的喧闹中惊醒,并且惶恐不安地穿好衣服等待“天降之祸”。不用多久,男男女女、前前后后地被集中到大队库房。人人揉着眼睛,紧缩身子,在寒冷中期待“斗争早早结束”。
张部长死劲“嗯”了一声,发表演讲:“乡亲们,深更半夜集合你们来,不是吃饱了撑的慌!这是因为阶级斗争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有人散布什么大庄子没有地富分子,都死绝了,我说死猫仍进河沟了,还有妄想变天的死狗死老鼠嘛——”全场没有一丝出气声儿,张斗突然力劈泰山地:“历史反革命加现行反革命双料货苟古奇——终于被我们揪出来了!他阴谋组织反革命集团,铁证如山,看!这就是他记的反革命变天账——”张部长一手扬起“变天账”,“让我们现在就看看,敌人磨刀霍霍,他是要先杀党后杀团,再杀老造民兵连哪!”
两个民兵押出挂着铁牌的老“狗”,那铁片系炼钢铁那年丢下的,少说也有三十斤;社员们大概是被“变天账”三个字吓蒙了,不由自主地跟着一个“造反牌”的姑娘喊口号。
张部长灵机一动,对那姑娘说:“你,就是你,具有高度阶级斗争觉悟的女战士,我决定让你当众宣读这份罪证,你自己掌握念,上面每一行每一字全是老狗搞复辟的毒弹!”
姑娘念过初中,此刻受宠若惊,用难听的山区普通话,抑扬顿挫全挪了窝。社员们屏声静气,却仿佛昏昏欲睡。这时只有一个人在心里愤怒,他,就是这“变天账”的主人。这个怪老头,活着就被排斥于社会之外。几年前,半瞎的老婆子一死,他更是形影相吊。一个山里人,念了几天私塾,旧社会被拉去当了几天账房先生,一生记忆顶深的就是记流水账;他是人,不但有七情六欲,也渴望一点精神寄托。三年前,他意外地从墙后的破筐找到早年遗弃的空账本。那时,虽挨斗可还没有想到有半夜抄家的恐怖,于是,他用一支价值八分钱的毛笔胡乱涂抹。开始曾想调动上百亿脑细胞,拼凑“改造”“认罪”的话,不料笔底冒出的是一串串风干的数目字。他被自己的发现震惊了,每天大有记头啊,收、支、收、支,个人的、集体的,工分帐、分配帐,还有拾回几泡猪粪牛屎,一顿吃几两几钱玉米面......每至夜深人静,简直像公社总会计师,忙得不亦乐乎。今天,这个账本却被当作“变天账”,究竟谁要变天哪!他想说什么,但手臂反剪,还被压低了头,除了脸上豆大的汗珠,他一声也不能吭。
姑娘念了一页又一页,社员们恍恍惚惚听到:“出勤二十九人,每劳应收一元五角”,“扣除”,“上交”,“实收一元二角”......“洋七角”、“洋四角”、“洋、洋、洋......”连张大部长听着听着也跑进他的梦幻中了。突然,当姑娘跳过几页念出下面一段时,场上发生小小骚动,许多人竖起耳朵:“......总计修路两月又十一日,共七十二天整。每民工应收一百零八元整,实收三十一元三角。伙食、杂支扣四十四元,每民工实少收入三十三元七角整......”
“三十三元七角?!三十三元七角——”参加修战备公路的民工,有二十一人在场,他们曾吵吵嚷嚷,下死劲出蛮力,为什么收入几乎一文不得(他们回来还要交工分款啊),“鬼”在哪?当时一手抓财的人,不就是翘着二郎腿叼着中华烟的张斗,张部长吗!是他,就是他!
姑娘见大家听得入神,以为是朗诵有了效果,更加放声地一股脑往下念:“张某白条支洋七十元,张某随手拿走四十元,张某等人吃喝十三元六角,张某冒领一百二十元......”
张斗这时死了吗?不,只好怨他自己放松了“阶级斗争的主弦”。他从姑娘登台后就美滋滋地想心事了,只要在全县清查战果展览上抛出“变天账”,县委常委们肯定会伸长脖子,像一群公鸭惊讶得嘎嘎大叫;记者来采访,拣主要事迹说吧,如夜闯大庄子、奇袭老狗窝、巧夺变天账、就地灭敌焰等等。忽然,似乎听到姑娘念自己的名字,猛然清醒起来,接着又听到什么“中华烟”、“特曲”、“白条”、“吃喝”——他开始吃惊了!想起来了,面前这只老狗,不就是工地上驼背佝腰的伙夫么?!这家伙,不抽烟,到处捡烟盒子,一准是躲在阴暗角落算计我,狗日的老狗!张部长怒火万丈跳了起来。
“够了——够恶毒到顶了!就是这条老狗,两年前窜进我反修防修前沿工地,蠢蠢欲动,恨我恨得狗眼淌血,真后悔没有叫老狗尝尝我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枣!”张部长气急败坏飞起一脚,老头下意识地一让,铁牌沉闷地一响,社员们都抖抖身子,不禁大笑起来。
苟古奇的眼睛钉子一样对准了张斗,爆发地大喊:“你,你们——贪污二十九名全劳九百六十八元三角整!”
“放狗屁!打呀,打死一条狗,不偿命——”张部长不顾体面,发出怪嚎。
“你们吃!喝!我们穷!”老苟眼一黑往下栽,两个“架飞机”的能手,也是二十九名民工的成员,同时扶住老头,勇敢地为他摘下铁牌,冲地上狠狠一掼。群众中有人用威胁的声音嚷:“公布变天账!公布变天账!”大队支书乐了,想不到可怜巴巴的三叔在暗地为大伙办好事;立刻果断地宣布:“我代表大队党支部,彻底公布变天账,勒令苟古奇一笔一笔交代罪行!”会场上,一片叫好声,让人听来像是一次伟大革命的庆功会。
张部长自然也是吓不倒的,很快以更大的嗓门说:“我代表县委百分之百支持大庄子革命群众的革命要求,立即将双料反革命苟古奇押送保卫部拘留审查!”说完,一把从惊慌失措的姑娘手中夺过“变天账”。
那年月,张部长的意志不可违抗,人们无法改变;但让大庄子群众永生难忘的是:活得窝窝囊囊没有人样的苟老头,仿佛成了大庄子的英雄。好些人争着送行,苟古奇那棉花外露的口袋不知被谁塞进了馍,还有两鸡蛋。大队支书趁机拍拍老头的肩,极轻地喊了一声:“三叔!”
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人前走的苟古奇,从习惯了眯缝的眼里,细细地流出两行泪。
1981年第5期《陇苗》
1984年去南宁《影剧艺术》写电影剧本,后在该刊(双月刊)1984年第一期发表《傻人自有福》,令我念念不忘的“变天账”主人公被写进本子,成为一位默默无闻、勤于为集体事业算账的、不乏幽默感的“记账叔”。
下面是文学剧本中关于他的活动——
19.工棚内
记账叔在灶房一角的桌子上记账。
油灯下摊着麻纸帐簿。
狗成伸过头来,念:“今晚,吃馒头两个,折价八分——”狗成故意拖长声调,惹得正打扑克的一伙哈哈大笑。
记账叔:“笑啥呢,你们好的打牌,我好的记账嘛。”
二翠不解地:“老舅,有空不歇会儿,忙着记账?”
记账叔佝着腰侧过身:“你不懂,人生一世,就是收入、支出两笔账。”
二翠:“收入支出?”
记账叔精神十足:“是啊,你细想想,哪个人没有一本账?谁和谁的帐又能一样?当初,你舅念过几年私塾,好说个人之初,前些年成了啥复辟派,哪也不许走动。你舅妈死后,我这孤老头没瞌睡,晚上就在废纸上记个猪粪牛屎肥料帐,山里山外工分帐,记着记着上了瘾,人也不闲得发慌了。”
二翠听着却想着另一宗事:“那,你说这些天玉山哥一个人修桥,能挣多少了?”
记账叔眯住眼:“该挣多少?算算。”他喉咙里咕噜了一阵,才说:“你听,玉山已采石十六方,每方八元,应收入一百二十八元。投工折合工时一百零二小时,应计工酬四十元八角正,两项应收入一百六十六元八角正。”
二翠直乐:“难怪有人说玉山是个挣钱好手。”
记账叔:“你别高兴得早了,他的帐我记得多,拿上回他爹给他办婚事说吧,结果那喜帐呢?”
......
玉山对记账叔说:“你老帮帮忙,把乡亲们的贺礼钱退了。”
记账叔摊开账本,以他特有的流水般的声音念着:“......退石狗人民币三十元正,退锁柱......”
......
记账叔的声音:“石玉山结婚收入支出一笔勾销。”他的笔重重画了个圈。
40.小工地
记账叔突然出现,他在石条凳上摊开麻纸账本。
玉山:“您老走这么远,就为这?”
记账叔:“嘿,几天不记账就糊涂啊。”
人们好奇地围拢看他记账。
小泉:“记账叔,你说,你这是为啥?”
记账叔:“是呀,为啥?我也没想透啊。”
小泉接过账本,一页页翻过,账面变成了一幅幅画面——
......
小泉的心激动不已:“记账叔,你的心,我能懂。”
记账叔的事业受到了赞许,他眯惯了的眼睛睁大了:“哎哎,我哇,顶爱记玉山的收支帐。”
41尾声
记账叔那充满感情的、抑扬顿挫的画外音:“石玉山修小石桥投工二百四十三小时、石料二十一方......各项支出总计四百一十七元正,实收入感谢大红纸一张,计人民币壹角贰分正。”
“记账叔”这个人物,虽是个分量不重的角色,但编辑部对其充分肯定,认为很有分量,也很有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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