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栋是我至今难以忘怀的人,如果活着应该一百多岁了吧。我相信能在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还记住他的人绝无仅有了。也许他是文革运动中最有戏剧性的人,当王桂五在办公室居高临下地看着一个卑微的人坐在对面,以严厉的腔调训斥这个“叛徒”,要其老老实实交代历史问题时,这个人居然不动声色地盯着工作团长、公安厅副厅长,等到王的话音落地,他说:“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忘了当年就是我,叫你‘校狗’!!”
高高在上的人猛然一震,“你,你是——谁?!”“梁栋!你的同学!官大了!不认人了?!”这件事,老梁栋后来每谈及,多少有种揶揄似的快活,“他王桂五说不出话来,为什么?因为当时在中学我比他进步,参加革命比他早,想不到二十八年后(1966年)会这样见面。”这次对话,王很快收场,但梁并不闭嘴,还是大声陈述所谓“叛徒”的真相,要求工作团给一个正确结论。
出生于河南的梁栋,是一个真正的这个时代才有的悲剧性人物,离开中学后,参加了由我党控制的国民党演剧队,在武汉、长沙活动,后去延安,再派往西安从事党的地下工作。被捕后巧妙地逃脱,遂成为解放后多次政治运动的整肃对象,一直怀疑其被捕后所谓“巧妙地逃脱”的真实性,由于长期找不到地下工作时同他单线联系者和上级负责人,这段经历无法证实。于是,头上始终戴了疑似“叛徒”的帽子。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才终于承认梁是离休干部,从1938年计算党龄。
文革初,从新兴剧团调戏剧艺术工作室不久的梁栋,给人第一印象是“窝囊”,穿戴、表情、说话全然一副倒霉相。很少有人理会他,加之听说“历史复杂”,无不避之唯恐不及。我和其他六位文革前夕分配到这个单位的大学生,1965年同时去参加农村社教,1966年6月突然匆匆忙忙结束社教,仿佛逃跑似地离开村子,赶回兰州参加文化大革命。8月,我们七人以红色青年小组名义,发起对工作团提意见,结果被打得落花流水,在人民剧院的舞台上,与文化系统其他几十人一起被残酷斗争,成为甘肃有名的“8.26事件”。当宣布撤销工作团后,该年11月我们被宣布平反,顿时又成为“革命派”,那时主动来靠拢我们的恰恰是梁栋。
1966.11.22,省委派来文化局领导运动的部队转业地方的俞华,同意包括我在内的从中戏分配来的4人去北京,理由是到中央戏剧学院贴工作团给我们平反的大字报,因为被斗和隔离期间,正好学院有老师路过兰州找我们,回去后说及此事。当时,这是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成全了我们去京串联的目的。
文化局的运动那时处于停滞,工作团、组仍在文化局等待处理。省上已揪斗汪锋,到处各自为战。我们急于出去看看形势,就在这个时候,老梁栋突然提出要与我们“同行”,我们都对他不摸底,不免有些犹豫。他说:“总算等到出头的日子”,就是有了“说话”的机会。尽管我亦有疑虑,但因是同事,挨不过面子,还是同意一起去北京,一路无话不谈,虽然极力想了解他“复杂的历史”,却硬是未能听清他的“身世”,反而引起自己对他的好奇和同情,很想为他做点什么。直到1969年下放干部集中办学习班才有了机会,那时候,我已属“革命群众”,恰好工宣队派我和文化局人事科的二位同志一起去外调有“历史问题的人”,临行时我私下对梁说:“这次回来,一定帮你写出一份清楚的简历。”一个多月后,我真地让他有了一份喜悦,多年困扰的一些问题有了眉目,基本上可以证明“历史清白”。他因此竟感激起我来,而这不免让人暗暗伤感,一个人因为记忆的模糊和缺乏说明自己的证据而被“长久地冷落”,每次运动都要将他当“可疑物”、“翻来倒去”地“审查”,后来又随便“塞”在一个什么地方,直到下一次斗争的降临。
我与梁栋之间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1967年,兰州三派闹腾的结果是我所在的一派被钦定为“保守派”,由于担心被另一派报复而“逃亡”,到了北京先后给梁写了两封信报告所见所闻。1968年“清队”,“横扫牛鬼蛇神”,又一次搞到梁的头上,工宣队安排一拨人去查抄,我“心怀鬼胎”地跟了去,目的是找那“两封信”。到了他的所谓的家,景象令我和其他人受到极大的震动,从没有见过一个干部家是这样的困境,那应该是一个城市中的名副其实的贫民窟,“房子”完全系各种大小砖头和一些长短不一的石棉瓦堆积的,感到随时会坍塌。在曲里拐弯的“家”里,幸运的是在一处用砖围住的小窗,从一些什物里竟然找着要找的“东西”,我顿时轻松起来,开始大模大样地说话。其实我知道,梁任何时候都未对人说起这件事。
梁栋和王桂五,他们的命运看似有天壤之别,二人意外地重见,不仅富有传奇色彩更有深刻的时代内容。在中学他们观点对立,互存芥蒂,后来又都走上革命道路,可谓殊途同归。结果呢?文革中一个是审判官;一个被审判。梁栋说不清“历史”,被自己参加的革命“审查”了一辈子,最后仅仅证明他的确参加过“革命”而已;而王一度走红,1957年主张“检察院应该垂直监督”险成右派,文革中为了表现革命,害怕群众否定他的成绩,昧着良心将无辜者打成“反革命”。文革后我们有人在北京见过王,他对运动中的“反常举动”懊悔不已,真诚地再一次向我们赔礼道歉。王到高检后很快离休,听说早已去世。
梁与王的经历与结局让人感慨万分,忆及二人的往事,我不知道最准确的结论该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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