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兰草兰西村,那里的河道边的堰畔上,还有河渠旁,山脚下,以及沟沟壑壑,都生长着柿子树。老家的柿子树大多已十分古老,从我记事起,它们就是那个样子,黑黢黢的树上长得疙疙瘩瘩,树身上的枯皮如麻将块大小排得密密麻麻。
柿子树无一例外尽是软枣树嫁接而成,软枣树被嫁接成柿子就脱胎换骨了,出蛹化蝶了,实现了华丽的变身,宛如乌鸦变成了凤凰。所以在柿子树上有明显的分界线,就像人身上的胎记。从地面约半人高的地方分界,以上是柿子树,颜色灰不沓沓,几枝粗壮的树枝攀延向上,在粗树枝上又长着乱蓬蓬的小树枝。
老家的柿子种类很多,出名的有雁过红,还有重太、面疙瘩、晶面、火罐、四棱、鬼脸青等。雁过红柿子产量高,品质好,是柿子中的精品。重太、面疙瘩能加工柿饼,最受人们欢迎。四棱与火罐最为甘甜,妇女儿童最喜欢。只有鬼脸青涩味重,要连枝捆成捆,挂在屋檐下晒一冬天,开春了卸下来,剥去柿子皮,吸一口,那味道用肉都换不来。
到了初冬时节,农人收完庄稼,摘完树上的柿子,再把萝卜上了窖,就到了农闲时节。
这时的柿子树裸露在阳光下,飞鼠在头上跳梁,乌鸦在枝头弹冠。柿子树任由鸟剥虫穿,风侵雨蚀,它默然无语,孑然而立。
不觉到了寒冬之时,黑魅魅的柿子树,像无家可归的老人,独居寒林,孤立无援,任凭朔风在头上呼啸,飞雪裹体,大地凝霜。柿子树无处退缩,也无人关心,只有瑟瑟发抖的乌鸦盘桓在枝头啼鸣,就像播放一曲哀乐。
严酷的冬天终于熬过去了,盎然的春季到来了。温暖的春风轻拂大地,唤醒了万物。青草生芽,鸾莺飞舞,杨柳树扭动着腰肢向春风献媚。这时的柿子树像久谙世事的老人常眠不醒,又像遁入空门的老尼,心如枯井之水,不起半点波澜。
春天的脚步从来都是走得急匆匆的,燥热的春风像在世上撒下了一把迷情药,惹得猫在叫,狗在追,池塘里蛙在啼,红公鸡在往芦花母鸡身上扑,村子里多了孕妇,有了醉汉。田野已是桃花如霞,杨花似雪,麦田成碧色,漫山尽青翠。只有柿子树置身度外,它像舍不得脱下身上老棉袄的老人,毫不在意撩人的春风。柿子树啊!难道你是春风千般唤不回,惊雷数声叫不醒?你就像位孤坐江边的独钓者,任凭风浪起,独坐钓鱼台。柿子树呀?难道你历尽沧桑,无意红尘了?
过了谷雨,初夏来临了!布谷鸟声声叫,大地阵阵暖风吹,夏日的骄阳涤荡着山川。这时的柿子树才在枝头绽出了绿色的新芽。在夏日温暖的空气催促下,新叶快速成长,很快长得有小孩子的巴掌大,这时柿子树开花了。
提起柿子树开的花,让柿子树羞得像成年人酒醉中尿了床一样无地自容,她的花在万紫千红的花园中被排斥,忽略得完全没人理睬,因为她的花小而不艳,也不芬芳,只有妇女做针线活戴的白铜顶针大,是白而不洁的那种。柿子树的老邻居桐树像招摇的女人一样,故意在柿子树前卖弄,把满身紫色的桐花晃来晃去,招蜂引蝶。可怜的柿子树急忙抖落身上的花朵,用肥厚的叶子遮住只有纽扣大的果实,默默无语埋头度时光。夏天的柿子树是落寞孤寂的,无人问津,只有蝉在叶下鸣,雀在头上飞。她悄无声息吸吮大地的营养,孕育着怀里的果实。
入了秋,一场紧似一场的秋雨终于驱走了蛮横霸气的夏天。秋光一天深似一天,山峰上有了一簇一簇的红叶,乱山丛林中,桦林叶黄,枫叶艳如胭脂,荻花瑟瑟,只有松林青翠不改。
这时的柿子树悄然在蜕变,叶子由墨绿成了酽红。再经几场严霜的洗礼,她华丽变身了,变得满身尽披红叶,红得像一树花,红得像一抹晚霞,红得像火烧云,红得像炉中火焰,片片红叶是她送给秋天的请帖。我被感动了,我为大自然的变化惊诧了!我知道这是柿子树聚集了全身的力量,摆脱了屈辱与平凡,把生命的花朵绽放在人世间。
西风吹来,叶子落下,像给大地铺了层红地毯,那是乡村孩子最爱去的地方。记得小时候,我曾与伙伴们躺在厚厚的红柿子叶上,望着蓝天上的流云,大家一起议论道:这柿叶要是钱该多好啊!是啊!满地厚厚的红叶如果是钱多好啊,该有多少钱呢?我至今都想象不出该是多少钱呢!
叶子落尽,枝头的柿子已不再犹抱琵琶半遮面,而是把它的全貌露出来了。沉甸甸的柿子压得树枝弯着腰,一树又一树红彤彤的柿子,红得如花,红得晶莹,红得透彻,红得醉人。老家的山脚下连片的柿子树,顺着山沟连绵数十里,抬眼望去,像一抹明丽的晚霞挂在山坡,把山村的秋天装扮得千姿百态,让人觉得仿佛到了仙境。
到了黄昏时刻,斜挂的夕阳发出绚丽的光芒,沿河的柿子倒映在水面上,与霞光相映成辉,那是一幅用画笔难以描出的图画。
早熟的柿子是雁过红,大雁飞过,她就红了,雁过红柿子有村姑的拳头大,她和晶面柿子一样,放在铁锅里用温水浸泡,再加上碱水,泡一夜,除去涩味,就可食用,味道特别甜。
重太与面疙瘩柿子结得特别稠,这种柿子用来做柿饼。用旧剃头刀削去皮,再用一种叫老婆筋的细藤条串起来,挂在屋檐下,让冬天的风吹,太阳晒。晒得快干了卸下来,捂在瓦缸里,捂得挂上白霜。以往乡村人招待尊贵的客人,端来一铲瓢柿饼,让客人食用。现在的柿饼有外地客商来收购,价格不菲,农民加工柿饼的积极性很高。
柿饼既可充饥,口感也好。难怪鲁迅先生说:乡下的女人梦想当上皇后娘娘,就是每天早上吃两个柿饼。
四棱与火罐柿子,果实小还结得稀,稀得像满天星,是柿子家族中的袖珍版。这类柿子皮特别薄,薄得像少女的脸皮。柿子被摘下来,连树枝被一根细麻绳梱住,挂在屋里不显眼的地方,农人们口干了,摘一个剥了皮吸下去,那种感觉比喝口美酒还舒坦。
我一直在内心追问:柿子这种古老的水果,为什么得到农民的偏爱?我觉得以前在粮食奇缺的年代,柿子做为辅助食物可用来充饥,就像土地边角种的南瓜一样。从我记事起,农民就用麦麸子,玉米皮子与柿子混合在一起做窝头吃。还将柿子皮炒干,与其他炒熟的粮食混在一起磨炒面吃,就像志愿军战士在朝鲜战场上吃的那种。现在人们的果盘子十分丰富,连杨贵妃专用的荔枝,还有毛主席送给工人的芒果,也进了寻常百姓家,柿子的地位明显下降了,不再尊贵了,但是乡下人仍然固执地栽培柿子树,保护柿子树。
在我的老家兰西村,若往山沟里行,就可见到路边新栽的柿子树,到了秋天,柿子树像羞怯的村姑,立于村头。十月走进兰西村,枝头柿子乱碰人。兰西村这个古老的村庄,成片的柿子树,树上挂满了果实,她笑盈盈地欢迎远来的客人。
沈春亭,男,1955年出生,卢氏县官坡镇兰草人,退休教师。半生多作壁上观,老来聊发少年狂,发发烧,舞文弄墨,因胸中文墨不足,又从未经过写作培训,所以难出精品。文虽拙,情且真。兴致一上来就按捺不住,只好任性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