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2.19 返校的火车上，平问：“爱情，男孩子急还是女孩子急？”我想这应该不成其为问题，如果真爱，谁都急。我和她同回武汉又一起归来，她家在汉口，从武昌过江下轮渡几步就到。这次得知我和她的父辈，不仅认识还一起开会，我父亲系武昌民主建国会负责人之一。因此，我们又多了一层关系，尽管无话不说，相处亲密，似乎并没有“爱”的感觉，是名副其实的知心朋友，单纯的友谊。

    同成荣去女宿舍，看看她们是怎么过春节的，幸说：“北京人有一点非常讨厌，你领一男同学上家，邻居就有闲话，所以，我们几个家在北京的女同学都避开这类事。”寒假，她家虽在京，仍住校，留校同学怕她孤单，无形间轮流陪她，结果反而心烦。返校后，女生搬到三楼，这两天因为女同学中有人失恋、导演系某某被女友抛弃等让人伤感的事，其他女生不约而同纷纷去安慰，显出内心的细腻与对人的关心，令人感动。我班一位天真单纯的女生，追求舞美系一男生、院团委的什么部长，据知此人对她有好感，昨天突然送她一盒蒸饺和煎鱼，曰：他“结婚”了，无异于头顶一记响雷，平让我也去劝慰陷入伤心的她。我去时，恰有几位女同胞在她面前大做“活跃的样子”。

    读苏联长篇小说《安娜同志》，我喜欢这位女“同志”，在男人亦难以承受的打击面前，她还是感到自己是世上幸福的人，这声音中有一种更崇高即走在时代前列的新人的品质。感情乃人类心灵深处独有的活动，今天应该更多地写英雄人物及平凡人生的真情实感，从这领域深层燃烧出全部美的光热，引导我们前进。我想，今天中国的女大学生也应该如此，在感情问题上应该追求美好向上积极的情趣和健康专一的爱。

   与同室好友奎聊天，不知不觉说到我与洁的关系，而这一直是我心底的一个结。应不应该对她直接表白？好几个晚上为此失眠，决心写封信，把心里话挑明，无论成否，都可以卸掉心灵的负荷，自己也就踏实了！面临一个人生的关键时刻，纵然是场“聪明误”，也绝不后悔，毕竟我和她的高中时代留下了丰富而美好的回忆。晚，大家聊天感到无论男女都必须有一群好朋友，其内涵是真诚、无私、友爱、执著。今天又是“三八”，别的班都在庆祝，班上女同胞一气之下跑来，就在我们宿舍办舞会。小小空间，挪开桌椅，夫子们随曲起舞，况且有女作伴！

   得知高中好友华住院，去看他。在外散步，听他第一次讲宏（也是我的高中同学）如何写信追求。宏高考发榜经历了一场尴尬，那时我们都在农科所劳动等待最后的消息，我之前已确知考上中戏，心情轻松；他们则度日如年。终于等来结果，她被当场告知录取到“医学院”，兴奋得跳起来；谁料后来却说“搞错了”，考上的是远离武汉的一所护校（大专），此后再听不到关于宏的情况。道华说“和她在高中并没有多少接触”，二人分隔天南地北之后，忽然接到来信，说她“过去为什么那么古怪、死板，不敢与男生来往”，那时“暗地爱慕”他，从来不敢表示，表面上几乎没有什么来往。班上街头演出，是她最盼望的事，因为跳新疆舞时，华必定指挥乐队并且同时也拉二胡，只要他在场，她就异常高兴。高三时，即使与他看不出有什么交流，她内心总是因为能够看见他而激动，直到毕业分手，都羞于启齿，现在她鼓起勇气说出珍藏心底多年的秘密。华开始并未投入感情，二人相去遥远，过去也缺乏感情基础，就是我听了都觉得有些突然。今天，听华的口气里有所心动，他说：“顺其自然，等科技大（六年制）毕业后再说。”宏的举动令人吃惊，她因实际处境，对华显出一种仰视的神情，写信试探，只求答应“书信往来”，果然她的信一封连一封，后来在一往情深的思念间特地附上“红叶”，正是这痴情一次次打动了他。看来一当结束中学时代友谊与情的朦胧期，青春的脚步、节奏明显地要直接与爱情相结合，焕发新的光彩——真正的青春期到来了！我的高中同学中结合成功两对，其一就是华与宏，人们经过的往事，在本人后来的感觉中和别人听闻的感受里，渐渐地会变得浪漫起来，如同他们之间书信中的“红叶”，越来越具诱惑，一经成为“故事”就格外引人入胜，我想艺术也许就是现实生活感情纠结而产生异样魅力的多姿多彩的表现。

   （附记）改革开放之初，我还在下放的一个地区所在地，多次组织和参与业余作者座谈会和学习班，来自各县的文学青年，对如何写爱情，兴趣最浓。几次讨论，我讲了几个关于爱的故事，“红叶传情”是其一。当时，听众受到感染，说被“宏”的行为所打动，认为艺术化的爱情甚至不如生活中真实发生的事情感人。爱情，一个永恒的深入人心的主题和表现内容，无数情感纠葛导致无数悲喜剧，无数蜿蜒曲折刻骨铭心的经历，无数令人感叹不可思议的结局；但当五光十色斑斓褪尽，爱得你死我活最后不堪回首的乃两个普通男女，爱的真谛在哪里？只是几桩往事与几个故事而已！

                                               2011.6.4 

     静感慨：“做女人不容易”，“让感情重新生长有多么困难！”听我说洁的最近来信，她立刻安慰：“要快乐些，别难过。”事实上，我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乐天派，洁因为某些经历，有一种看穿一切的样子，加之年龄比我大，环境又完全改变了，我的可悲是没有觉察这一些。生活原本需要时间的检验，同时又须在时间的流逝中抚平精神的伤痛。男女间如果不能结合，有真挚的友情和比友谊多一份牵挂仍然是幸福的难求的感情，其间已有爱的因素，一定要珍惜。

   晚，不约而同，同学们三三两两去北海“伤春”，发现一位同学居然独自蹲在公园路灯下看书，碰见他时，发现刚喝过酒。表演系克，用大声念台词“我爱你”，与他的恋人“拉关系”。阿金宣称：“让别人找上门，看不上的不要！”小符对自己的爱情经历流露满足的神情，每每讲意中人就手舞足蹈。大汪说：“我作了极大的努力，同许多人谈话结果都不欢而散，怨不得我！”在这样的环境里，关键是沉住气，我的内心始终考虑明天、后天该做什么。如找我谈心，就认认真真谈，谈得没话了，回来抓紧把失去的时间捞回来，这或者是乐观者的开脱。

   全班去东郊劳动三天，意外的是不知为什么几乎没人与女同学搭腔，我觉得奇怪。她们像有点神经质了，一边干活，一边怪叫，激愤或醉酒似地喊。沈在地头一人反复唱《钗头凤》。转战笃庆堂劳动，静因病留校，几乎一天给平一封信！每来信平又让我看，昨天她看了电影《心儿在歌唱》后发感慨，“面对自己未来的形象，我哭了”。友谊等于爱情的关门语，她以“友谊”之名结束一位追求者的希望。平说女孩子整天在爱不爱的圈子打转，她都感觉厌倦了。

   参观公社奶牛场，与王谈了一路，从巴金的家春秋最后扯到他的“老婆”，和其他所有同学不一样，他很早就有“家庭”，女人是从小到他父母家的，可谓娃娃亲，他上学在外，她尽心尽力伺候大人，父母因为多病需要照顾，上大学前夕被迫结婚，二人没有感情，女人对他的一切都不理解。“放假害怕回家，言语有一点不合适，父母就骂我忘恩负义，只要想到这些，我就感到自己以后没有出路！”王是新生入学时两位党员之一，为人诚恳，说话交心，同学都愿意同他交往。我一直对他有好感，今天第一次知道原来他内心有如此沉重的压力和无法摆脱的苦恼，非常同情，真不知他的未来？！劳动回来后，同学中好像对“友谊”、“爱情”的话题更加敏感，说得更多。听说在笃庆堂，有人一天写八篇日记记录对班上一位女同学的追求，其人因此明显消瘦了。

   老严问我“友谊应该如何发展”？我说：“友谊随时间发展而发展，是相互补充的关系，千万别强求”。我只想读书，连去北海公园也厌烦了，对自己的现状极为不满，意识到一天天变得麻木，失掉新鲜感，总是重复类似的东西。学生生活如同平静的港湾，唯有扬帆出海方能激起奔腾的欲望。现在学风不够好，集体感明显淡薄，大家都认为现在是各走各的路！青年期的躁动、激动，如云如幻地变化无常，大约也与生理发展有关。

    1963.9.3 新学期开学，老乡谈她的选题，很抽象，如爱情、死亡为什么是永恒的主题？我建议从具体作品或文艺现象集中分析一个问题。临走，她将日记给我，看来陷入爱情苦恼。老乡日记，读罢归纳出“一个女孩子的自白”：“我为自己浅薄的阅历深感内疚，为身边发生新的变化激动落泪。已经二十岁的我，常常问自己信仰到底是否坚定？肯定地说，我有过犯糊涂的日子，有过犯错误的时候，但不该为此害羞，因为成长得付出代价！我的最大弱点——过于注重感情，只要引起共鸣和热情，就全力以赴地赞美和投入。一当遭到挫折和失败，很快就产生不幸的感觉。一个‘我’是理性的，憧憬美好未来，学习老一辈革命者，怀有奋飞的壮志；另一个‘我’仿佛站在云端，嘲笑和诱惑我，认为感情才是重要的，自己被感情俘虏，变得世俗、琐碎甚至可笑。生活待人不公平，女孩子命太苦！难道我只能温文尔雅、温情脉脉？为什么不能走自己的路？做个坚强、独特、有力量的人？我渴望艺术家笔下的友谊、爱情、幸福，怎么获得呢？让人迷惑，谁能帮帮我！两月前，熬夜读《红岩》，看到最壮丽和最卑鄙的两种人生，只有革命最震撼人心，而自己过去牵扯不清的都多么渺小啊！每天清晨看镜中的我，你呀，一会儿笑得似蜜，一会儿抱头痛哭。生活太复杂，做女孩子难但也幸福，我要做一个待人宽厚、有信心、情绪稳定的好女孩。我渴望成熟，但愿毕业答辩后，老师说：’你像一个成年人了！’不为随意而来的感情所动，不要离开感情就没法活！啊，空虚或自卑与骄傲是双胞胎，爱是什么？我真的说不清。在感情的十字路口，到底如何选择？！”她看后说我归纳得非常好。

   看美国原文片《魂断蓝桥》。主题曲《忆往昔》即《友谊地久天长》，是我最喜欢、也最投入感情的一首歌，那令人揪心却充满温暖和深情的旋律，每一次听到都让我情不自禁地流泪，足以让人在一瞬间忘乎所以地回忆过去的美好时光和缠绵于胸的往事。首先想到离开武汉来北京的动身前，与双胞弟仁江在武昌长江大桥桥头合影，回家后我们一个吹笛子、一个拉二胡，反复奏《友谊地久天长》，从那以后，只要听见这首世界名曲，就会涌出难忘的激情。这只曲子又常常同洁的相处联系起来，在武汉东湖之畔和农村劳动后的夜晚，同学们总是边走边唱，波光、微风、月色、炊烟、稻香，朦朦胧胧的画面断断续续地浮现脑海。音乐，就是凝固了又不断流动的感情，睡下仍然是那反复回荡的旋律！每个人心中都可能沉淀着关于往事和某种情感记忆的旋律，那是一些只有你自己才能感悟的独特的精神空间。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同一首歌引出千差万别的感受。每一次听到这首优美、纠缠于心、让人伤感又沉醉其间的歌曲，我总会将几十年的时空揉在一起，仿佛置身在黄昏的雾霭中，心情朦朦胧胧起来。

  那一年，1960年，我意外地于高考前考上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离开熟悉而有着许多难忘记忆的江城，的确依依不舍。幸运的是终于可以和洁同行，这应该是我们两人共同的期待。我和她都备加珍惜离别前的时间，通常男女同学不在互相的家里出现，而此刻，我们大大方方地改变了这样的局面。每次告别时，一个一直送另一个到对方家，接着不知不觉地又被对方送回来，我们笑了，这样一晚上谁都进不了门。不久，高考发榜，她如愿以偿，考上医科大学，终于可以一起去北京！

  中学时代男女同学之间纯真的友谊，像初春温暖的阳光，给刚刚进入青春期的青少年以健康向上的自信和力量。我和她应该说在诚挚温馨的友谊中，还有比一般同学更多的依恋和牵挂，这种只有我和她才能用心体验的感情，渗透在无法言说的微妙的心境中，可能永远没有倾诉的机会。事实上，我们后来并没有发展这种深埋在心底的感情，然而，即使“劳燕双飞”，不仍是“地久天长”吗？

  （附言）文革开始，我和她失去联系，这是一个久久未释的心结。多年后，我把希望寄托于高中母校，果然，从通信录中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信息，而且，我终于又看到了她亲笔信。距1966年最后一次见面，二十多年后我们在兰州才第二次握手。她在我家住了两天，我爱人还有一帮朋友都叫她姐姐。大家陪着逛公园、吃饭；那时，跳舞还是时尚，我们也时髦了一把。我和她第一次随着动人的舞曲，踏着显得生硬的步子，因为，我和她一样都很少到这样的场合。我问她还记得高中时跳集体舞吗？那个年代，集体舞真正体现了友谊的精神。每当我或是她在交换舞伴相遇时，是那么开心，那是一种只有那个年龄才能感到的甜蜜。正是这一次重逢，我发现《友谊地久天长》是所有舞曲中最动听、最让人感受到往昔美好时光的舞曲。她后来写信，由衷地祝福我有一个幸福温暖的家；我和她是在互道珍重的平静的心情中分别的，我想我们再一次体会了纯洁的友谊是不会消失的真理。中学时代男女同学之间纯真的友谊，像初春温暖的阳光，给刚刚进入青春期的青少年以健康向上的自信和力量。我和她应该说在诚挚温馨的友谊中，还有比一般同学更多的依恋和牵挂，这种只有我和她才能用心体验的感情，渗透在无法言说的微妙的心境中，可能永远没有倾诉的机会。事实上，我们后来并没有发展这种深埋在心底的感情，然而，即使“劳燕双飞”，不仍是“地久天长”吗？1988.10.1

  我们系被安排去农村第一线，参加整社。女同学主动抱了一堆布来男宿舍帮忙补衣服、上被子。现在，仿佛在一个清新明媚的早晨，切切实实感受到朝阳亲切的形象，这一代人需要深刻的震动，这两年过得平庸而宁静，今天才感觉灵魂深处受到触动。社会主义时代的大学不应该让学生埋头读书、关门轻松地讨论马克思主义，不应该是生活的旁观者，每个人都要做环境变革的促进派！当前复杂的国际斗争，大大增强了我们一代的责任感和政治热情。必须从学校伸出头看世界，否则就囿于四堵墙及书本，忘记自己是整个革命事业的一个有机环节。在学校单一的环境，很容易将精力投入关于爱情和友谊的圈子中，而青春期又最难离开爱与友谊的期待和经历，六十年代初的大学生，又往往情深意切地陷入爱和友谊的无休无止的追求中，所以，每个学期开学，院长的讲话，总也离不开如何正确对待爱与友谊的问题。直到大学五年毕业，似乎每个人都依然没有为自己找到答案。度过了难忘的青春期，活跃的爱情和友谊走向成熟，每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走过了恋爱、结婚的实际上很平凡的路，回头看青春期的友谊和爱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有诗意，然而，每个人都成熟了，现实了，但永远会保留青春期的那种关于爱和友谊的记忆，那是永恒的温暖的可能再也不会向别人述说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