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真实记述,总会对往事唤起某些记忆,这是个人史,多少有同时代的影子。翻开中国近代文学大系书信日记集(共两卷),那是1840-1919之间的个人史,也是那个时代许多侧面或正面的记忆。我想中国应有一份日记体及评述的刊物或报纸,应该有人专事收藏日记,甚至建一个日记(个人史)博物馆。
成都名流车辐活到99,几乎一天不落地保存着长达70年的日记,这是无价的文化财富。但他老人家已无力整理,又难让别人下手,不知有多少可观的社会和个人的珍贵记载被淹没。如今,他去世了,我尤其想到他的那一本本日记如何处理?
一个人一生不过活在几十本日记中,我的特点是纪实,记下认为以后可用的人、事、物,未涉情、爱,尤其是性。尽管如此,看已有文字,还是能知道有记载的1958年以来的“我是谁”,一个具体的我,在那些年代触及的社会面和人际关系,是历史局限中我“这一个”的生活。退休后最容易做的事,大约便是“回忆”,重新倒回自己的历史隧道——一条被历史和现实决定了生存环境及构成环境的一切你所见的人和经历的生活,而统一于已去时空的人生轨迹或者生命的历程。一个人根本不能选择“应该如何”的环境(包括家庭、出身)和一个个具体环境中面对的人,所有客观存在的社会现实,决定了你有怎样的生活圈子,决定了你人生阅历的特点和局限。然而,环境和某个人不可能命定地塑造你的个人形象,人无法选择已经存在的环境和人群,却可以选择自己应有的品格和尊严,你只能是你这个人。 时间残酷地将任何人和事不断地甩向昨天,历史的大风大浪即使再剧烈无边,我以为都不能淹没一个人的精神形象,一个人的人格尊严!我们一定能够从过去时中辨出自己被称之为人的印迹!
“我是谁?!”
这不朽的命题,正是时间永恒的疑问,更是历史对每个人精神或者灵魂的拷问!
我的回忆大多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高三下学期(1960.1)开始,那是一次特别的经历。学校号召全体同学集中来一次突击学习活动!过去参与大跃进、大办钢铁、勤工俭学、去工厂、农村劳动、街头文艺宣传等等;而今天提出的则是集中精力、时间来一次突击学习攻关!班上第一次这样热气腾腾地议论学习,运动式的学习带来又一种欣欣向荣的局面。谁说45分钟只能按部就班地上课?如果以往有攻关的一半干劲,恐怕早就出现像今天这样的景象了!而这种景象只有那个年代才可能出现。许多女同学背了行李第一次住校,“攻关”每天要从早直到深夜。几乎每天公布小考成绩,过去从未获得五分(苏联式)的人,不断发出惊喜的笑声。
在这种气氛中,团支部还趁热打铁发展新团员,我作为支部委员起草了《高三(4)班团支部对黄光龙入团鉴定的决议》。晚,支部大会,实为全班参加,正式通过黄入团。会上,先指出黄过去存在的问题,1、对待先进与落后同学的态度上,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错误观点;2、有“唯成分论”思想;3、当个人集体间利益冲突时,有时不能正确处理。所以两次鉴定没有通过。其后的五个月里,不仅对上述问题有了正确认识,而且行动上表现出可贵的进取精神。平日“见困难就上,见落后就帮”,受到同学们普遍好评。最后全体团员表决通过,要等团总支批准后,从1月11日计算团龄。会上气氛严肃热烈,看见了一双双渴望向黄学习的眼睛。散会后,许多人不肯离去,有许多心里话想说。这种气氛,后来的许多年很少再见。
同时,学习毛主席著作核心组成立了,说干就干,首先是革命理想教育,既然是一个马列主义普及运动,就要确定普及的第一步。大家都来学,共产主义所必备的精神条件就成熟得更快。开了简短的“学习毛著进军大会”,柳树楷最积极,他是校团总支委员,应该做出表率。记得以前还同他有过一次长谈,我认为他革命意志衰退了。当时,不知怎么想到杜鹏程的长篇小说《在和平的日子里》中的梁建,一个革命意志衰退的形象,我心里感觉沉重。那个年代很容易将人和事与共产主义和革命理想联系起来,高中生同样常常陷入严肃的思考,这在今天的中学生里是很少见到的。在日子平和的年代,平庸是所谓思想的实质。平庸岂是长者的专利,如今自以为开放的一代代人,思想里又有几多新鲜的经过思考理解了的东西。尤为可悲的是,许多人到了耳顺之年,也没有自由独立的人格,也并不清楚何谓自由独立的人格。回顾自己一生,虽有些许经历,忽然发现即使真正做到言者无罪,也并没有特别想说的话!同时,也不曾真正思考什么有价值的问题,从而使思想多少拥有一点色彩。走到了人生边缘,才感觉出一种没有思想的无奈。
在当时最冷的日子(1960.2),高三毕业班全体参加了汉丹铁路前期筑路,仿佛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带着说不完的感受归来,同学们经过集体艰苦战斗的洗礼,相互关系更加亲密。所有人的作文都写筑路中最难忘的人和事,我自然也是写这个题目,这次同大家一样劳动,我还担任全连战地宣传员和办筑路战报,每天不论多晚,都要写稿、刻蜡板,记录战斗场面和同学心声的小报成为自己最珍贵的纪念品。记得返程的小火轮,在汉水行驶了大半天,下午上岸,我们精神抖擞,昂扬地唱起自己的“打夯歌”,“拿起那个夯来往前走哇——喔,呦嚯呦嚯哟——哟!哟嚯呦嚯嗨......”每个人都显得十分得意,极力炫耀着这代人的精神面貌。这次筑路,前期挑土为主,后期重点是夯实地基,四个人一组飞起手中的绳子,让夯石起落舞动,简直是世上最愉快最有创意的事,我们轮流根据当时景象随口编词,不知不觉就完成了当天的任务,常常放下夯竟有些念念不舍。我们投身火热的建设潮流,奋不顾身地证明了青春是最美好的人生!
这与今天即将参加高考的应届生的生活截然不同,那个年代没有高考大会战,只有劳动大熔炉!一个时期一个活法,这经历对当时的中学生来说,实在太难忘也太难得了。后来直到文革时代的学生才被强制地安排去了农村,绝无像我们那时(都是18岁左右)突然离开大城市,毫无准备地到了一个极其艰苦的、真正顶风餐雨的环境,从来不曾挑土的肩头硬是压出一块肌肉,漆黑的夜晚在泥泞里翻跟斗,和着被雨淋湿的衣服在稻草上不但熟睡而且几乎无人感冒,那可以说是我们那一代空前绝后的一次与天斗其乐无穷的壮举!今天简直不可思议,因为那正是地地道道的寒冷时节,没有人因为参战特意购置保暖衣物,那时的人命硬得很哪!
尽管高考越来越近,我们仍然响应号召,去工厂向工人学习,送决心书,人人须上台当众签名。分工我组织表决心、诗朗诵,叶盛健写决心书,宣传组其他人布置会场、出墙报。演出节目有毛主席颂歌诗剧、大型渔鼓、汉丹筑路打夯歌。同时,每个同学给工人准备一份礼物。这次活动,既是向工人阶级学习,又是送毛著到工厂的好机会。相信一定能留下难忘的记忆,促进集体更大的变化。布置会场,我拟了标题——“大变特变决心根本变 人红事红誓夺满堂红”,“借工业东风,面貌大改观”。首先要求干部喜气洋洋,向同学们传达并造成一股大变的气氛。果然,像迎接问世的新生儿,涌起期待和喜悦之情。座位三三开道,中间是主席台,红纸上写“我决心以实际行动确保任务出色完成 签名者——”,出现高中三年来最热烈、最激动人心的场面。黄光龙上台宣读倡议书,干部带头喊口号。宣布表决心后,就有十多人争先恐后地上台。所谓形势,实则是人与人相互关系美好的方面突出表现的汇合。下了战斗令后,开始签名,教室里出现一条龙,有人打趣地喊:“不要粮票的站队啰!”“喂!前面的签名不要绣花哟!”张淑贞快乐地嚷:“看哪!大块头(黄贻凤)插队了!快挡住她呀!”晚7点,全班到齐,事前联系的新光厂,对我们非常欢迎,这个厂创造了武昌式织布机,区上为此出号外、开现场会。晚,正式进厂,有个小台子,台下可坐二百多人。我们从准备的三十多个节目中选出16个表演,铜乐队奏《东方红》后,演出了一个多小时。合唱、舞蹈、对口词、渔鼓和打夯歌都赢得热烈的掌声。反应强烈,学校其他班同学都称赞我们高三(4)班——行动快,变化大,有板眼!
结合筑路、下厂、突击学习攻关,团支部开展评比看各自的成绩和个人优缺点,大家说我有股顽强的学习精神,勤勤恳恳地为同学服务,一心想着集体,能创造性地工作,有的人甚至还对我表示感谢。个人的历史是他自己创造的,站在高处看自己,仿佛将“我”置身于事物发展的冲突中,已然是一个“演员”,我看见“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个人融入向前发展的事业,就不会有孤寂和空虚感。
未来在哪里?那个时候,大家总在想象未来——共产主义是什么样子?一次,我们出发参与一项活动,队伍经过户部巷,所有人都放慢脚步,贪婪地扫视着这里的一切,惊讶、赞美,每一块门面都引起我们的议论,“万人蒸汽灶、开水炉、迷失小孩问询站、零售店、幼儿园、儿童宫、文化站......”新鲜事物让人目光应接不暇。共产主义社会文化物质生活,始于社会组织最底层,昔日囿于狭隘的生活圈里的家庭主妇,走在前面,被旧思想束缚的老太婆积极加入公共服务的行列。我们今天有幸穿过这条迅速改变面貌的小巷,给面临高中毕业的一代人以有力的刺激,鼓励我们去努力适应新时代的新的需要。(注:户部巷后来集中了武汉小吃,成为中外闻名的美食圈)
快要大考了,团支部搞了一次想象未来的活动,到蛇山抱冰堂露天舞场,每人事先写了各自的志愿,然后轮流在地上画的大地图上,形象地表现出来。未来地址在哪里?相约二十年后再相会。对于我们刚刚进入青春期的一代,时间感并不强,说十年、二十年都觉得十分遥远。当一位同学在地图上画出未来的工作和地址,大家就哈哈大笑,议论纷纷,评论他的理想,人人都开心起来,显得非常活跃、动情。个人的历史只能一笔一划地写,时间随时随刻毫不留情地流逝,如果多想想这个过程的意义,对别人、对生活有什么价值,必定备加珍惜这过程的每一分秒,使自己的人生过程迸发灿烂的光彩,眼前情景令我浮想联翩。人在一个时期必定受一定的限制,所作的举动是当时的历史现象。如果这个人关系民族、国家的进退,那正是一种时代的现象,一种反映或者一个教训、一种必然性。
就在那样的时刻,全校要开批判偷窃和损人利己行为大会。我们憎恶享乐第一、个人第一、名利第一的思想行为,因为这类思想行为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极端化,与集体主义、社会主义格格不入。个人由颓唐堕落走上犯罪道路,其教训深刻,十八岁青春时代理应放出光和热!晚第二节自习课,团总支书记熊荣雷找我,说党总支书记朱达义要我准备以红与专和批判个人主义为题大会发言。尽管这是对自我革命的一次促进,但临到动笔,头脑空空如也。回家写到12点半,没有成效,睡下反倒构思出一篇东西。为十分钟发言,又整整写了六个小时,今天睡了午觉,真舒服啊。第二天下午,全校集合举行大会。临场自己一点也没心慌,一气讲了四十多分钟,感到越来越顺畅,还有不少掌声。下来,李道华说:“对立面树得好,一正一反,有分析,有揭露,有启发。”柳树楷老远就喊:“陈仁川,你的‘报告’有份量!”吃饭时,五班一位华侨同学对我翘起大拇指:“你讲得好!”我想可能是讲的内容较亲切吧。团支部决定在班上也开一次批判个人主义大会。人与人之间应该是一个和睦的大家庭,爱别人胜于爱自己,相互才有公爱,而不仅仅限于几个人的私爱。“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兄弟”的报道意味人类生活的新动向。
1957年9月入学(高一)后,中学生不搞“反右”,但开展了“消毒运动”,自己主动清理不正确的思想,受到极大震动,从此注意慎重考虑自己和别人的问题,严肃对待各项政治活动和工作内容;同时有了使别人生活得更有意义的积极人生观。以后又参加了勤工俭学、大办钢铁、修筑汉丹铁路、突击学习攻关等一系列活动,思想从单一的学校空间走向广阔的社会天地,感受了大跃进以来高速度发展的现实生活,看到了作为六十年代第一代青年人(我们都在18岁左右)的美好前途。
生活好似漫野蒸发着的春雾,腾腾上升,充满青春的气息。即要告别高中时代了,同学们互相留言,这样的活动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月,我们以“六十年代第一届毕业生”的名义全班合影,开了最后一次联欢会,彼此交换纪念品、送照片。留言中都写到这样的赠言——我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我们热爱生活、赞美生活、我们创造人类历史最光辉灿烂的事业、离别令人依依不舍、但离别是为了创造更加美好的生活......
临别同学互相赠言,选几则写给我的——
丽英:愿你有诗样的理想,火般的热情,用你辛勤的劳动,使我国社会主义戏剧(那时,我已在高考前被中央戏剧学院录取)开放绚烂艳丽的花朵!
道华:当我揭开这新的一页,一切都给人新颖的感触。因为我们的时代是新的,是历史上从来不曾有过的时代。我们为此而感到欢悦和骄傲,让我们从心灵高唱赞美的诗吧!但愿我们不会苦恼,从元旦笑到除夕,在每一个地方,每一份事业中,扫荡渣滓,共同建设共产主义天堂!
经福:相处三年之今日,即要各自奔向新的岗位了,预祝你在新的专业中获得优异成绩。在今后的日子里,一定会很快加入中国共产党。
华胜:离别之际,不免有依依难舍之情,回忆往事,要谢谢你的帮助,今后要不负你的希望,早日加入共青团组织。再会时,共呼同志。
秉洁:即将分别的时刻,无数话语涌上心头,但拿起笔却不知从何说起。三年过得真快,将要分别,不免感情有所留恋,但我们的思想和心灵是连在一起的。生活两个字,如你说有不尽的赞美,但只有与周围人建立深厚的友情才不会枯燥乏味。希望今后互相通信,互相帮助,做个红色的战士、真心的朋友。(后来她考上中国医科大学,我和她一起去北京报到)
贻凤:在这分别的时刻,我立刻回忆起短短三年,你给我的许多帮助,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新一代青年,生活是多么幸福!祝你在新的岗位,雄心壮志得以实现。让我们经常联系在一起吧!
球盛:永远跟党走,把我们的一切贡献给—人类最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永远做红色的战士!
今天回顾上世纪六十年代,其实那时的中国整体步入危险,因为“危险”就更“左”,而考进大学特别是考上北京的大学的人,却自以为是体现时代精神的一代新人,满眼是新鲜的、向上的气象和膨胀起来的良好的自我感觉及严肃的责任感;完全不知道那时的中国基层、工厂、农村发生的事,更不清楚政治生活中曾经有过那么多的运动及其导致的不幸后果,尤其不了解众多知识分子经历1957年后的可悲遭遇,直到文革结束前我们大多都处于对现实认识的模糊或者蒙昧状态,常常把眼前的许多被掩盖真相的“事实”当作不容置疑的“真实”!令人感叹的是,虽然过去了几十年,包括我在内的一批同龄人对那个时期并没有真正明确清醒的深刻的省悟!人的一生有各种确定性体验(与生活面和经历的广泛及丰富程度成正比)并因之成其选择的内在依据。如对爱情、亲情、友情,对国家、事业、社会,对工作、追求、信仰等等的体验,由是在不同场合、时间,永远是他这样的一个人。
一晃韶华已去,四零后一代,面临向社会谢幕,此刻的回忆往往会从青春期发端,事实上,日记也是从高三(下)开始即1960初开始,那时与此时(2022)间隔达62年,半个多世纪!个人史,同时亦多多少少反映着一个时代的面貌,而个人史其实也只有你自己怀着记忆而已,个人消失之后,作为一个普通人,没人记住你,我们绝大多数的人都会永远消失在茫茫的时间长河中。你来过,很快又悄无声息地走了,仅此而已!但愿未来还会有人对你所提及的青春期和你走过的时代有一点兴趣,至于你个人有没有谁知道那就毫无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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