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这是双胞胎弟陈仁江修筑汉丹铁路的日记,而我一个养成写日记习惯的同龄人,却并没有记下与他同样参加这次筑路的日记,并且完全想不起到底为什么会如此?!但这经历对当时的中学生来说,实在太难忘也太难得了。后来直到文革时代的学生才被安排去了农村,绝无像我们那时(都是18岁左右)突然离开大城市,毫无准备地到了一个极其艰苦的、真正顶风餐雨的环境,从来不曾挑土的肩头硬是压出一块肌肉,漆黑的夜晚在泥泞里翻跟斗,和着被雨淋湿的衣服在稻草上不但熟睡而且几乎无人感冒,那可以说是我们那一代空前绝后的一次与天斗其乐无穷的壮举!今天简直不可思议,因为那正是地地道道的寒冷时节,没有人因为参战特意购置保暖衣物,那时的人命硬得很,好有板眼哪!
我当时在武汉33中与在14中的仁江,都参加了那次修路,有着同样的感同身受,那么仁江的感受实际上也就是我的感受,他的日记可以视为我和他共同的见证!许多年后,他将精心保存的一本《汉丹线上的武昌人》寄给在兰州的我,那上面有他写的《夺土冲锋赛》、诗《夜战》、《战歌》,也有我的一篇通讯《突击队长王元忠》,还有同班王干一的《生病的日子里》、诗《雨中一女将》,重读这本久违了的、根本以为永远不会再见的小册子,令我欣喜若狂,那上面都是自己真正付出青春热情和全身心努力的作日重现,所有的往事是多么火红啊! 陈仁川 2007.5.1
仁江的《筑路日记》
1960年2月1日(一)
根据湖北省委、武汉市委指示,为了进一步促进工农业生产的发展,有力支援丹江水利工程,要以最快的速度,最好的办法建成汉丹铁路,武汉市委决定武昌区参加完成第一步工程——即汉口至六里铺段共82公里,要求在三月底前突击完成。武昌区委向全区动员,迅速组织3300余人(后增到6900余人)奔赴汉丹第一线,武汉市第14中学的筑路队伍就在这支大军中。
(附言)本人生于1942年,该年18岁,是高三(下)毕业班学生,这与今天即将参加高考的应届生唯有学习的生活截然不同,那个年代没有高考大会战,只有劳动大熔炉!一个时期一个活法,也许很难评判出谁优谁劣,孰是孰非。2003.9.11
1960.2.3 (三)
下午,武昌区各单位筑路大军云集武昌儿童公园举行修筑汉丹铁路誓师大会。武昌首批共派三个团的人(分属文教、政法、财贸)。我们14中高三学生也是其列。会上有区领导讲话,有各团、各连的挑战与应战。大会情绪热烈,斗志高昂,口号声此起彼伏。最后由区委书记授旗。公园上空顿时大红战旗飘扬,会场充满蓬勃的朝气。
2.7 (日)
焦急地等待了几天后,今天终于出发了,赶赴武昌大堤口上船。小火轮横过长江,驶入汉水,整整走了六个钟头,下午五点多钟抵达新沟。上岸不久,眼界突然开阔——东西湖辽阔的田野展现在面前。像我这样从未离开过大城市的学生,乍一见到如此景象,感到好不新鲜! 晚,分到农民家里住。在堂屋里搁上几块木版,垫上稻草,铺上我们带来的被子(为了不受冻,大多是两个人合作,一床垫一床盖),便是临时的床了。往下一倒,觉得比家里的绷子床还舒服。
宣传组马上开始工作,我们和25女中合办一期“战地小报”。我写一篇报道,写完快十二点钟了。从团部回来,一路上黑灯瞎火,和几个同学跌跌撞撞摸回“家”,找到自己的“床”,赶快挤进去就睡下了。
2.8 (一)
凌晨五点半起床,奔赴工地。宣传组提前赶到布置战场,诸如贴标语、挂横幅之类,造造气氛。到筑路工地(汉宜公路),要走好几里地。去的方向正好是东面。朝阳似一个血球,缓缓从弥漫的白雾里探出头来。渐渐地,陡然破雾而出,亮出她闪着金光的圆脸,变得无比辉煌!我回头望去,上工的队伍正化作无数条蜿蜒的长蛇在田间的小路上疾进。一面面红旗迎风招展,“向前向前向前”,像要走到太阳里面去。
汉宜公路把田野分成两半,工地在全团最前端,因为和我校紧邻的是汉阳区的工段。今天的任务是锄草、刮地皮和取土填地基。公路两侧,十几万人同时投入战斗,无数银锄上下飞舞,无数红旗呼啦啦飞扬,工地广播不停播放宣传稿件,传出激情的歌声、口号声,再加上各单位自己的宣传喇叭发出的鼓动喊声,整个工地热闹非凡。原有的公路很窄,现在要加宽加高,筑成符合铺设汉丹铁路标准的路基,任务艰巨。但一个上午的战绩十分可观;下午工休时,我们宣传组敲锣打鼓去团部(设在工地上)报捷。正是: 千军万马战汉丹,大备土方堆如山,旗开得胜头一仗,下定决心排万难!
2.10(三)
常老师来了,提出来一次“大战半小时”挑土竞赛。 柯继武负责吹号,我广播,一气写了两篇稿子。每班参加比赛的同学都将扁担搁在肩,两只手分别抓着提筐上的钩子,只等一声令下。大家屏声息气,竖起耳朵…… 突然,“的的的的达达的的——的的的的达达的的——”柯猛地吹响了冲锋号。 筑路英雄们,冲啊!——”华用他浑厚的声音激情地呼喊着。“冲啊!——”“冲啊!——”各路人马如蛟龙腾空,利箭出弦。有的同学一边挑上两筐,大步流星地朝坡上冲。上下恰似两条龙。正是:一锄落地尺把深,扁担压得如月弯。飞龙腾空竞上下,一肩要挑两座山!“快装!”“多上一点!”有的同学扁担挑断了,竟然手提满箕泥土,照旧健步如飞。工地宣传,此时分外活跃。我和几个宣传员上上下下跑,一边打快板,临时现编,如“哎哎,这个同学的干劲大,应当戴上光荣花!”“这个同学真可夸,压得扁担直叫妈!”等等。这场紧张的竞赛,经过半小时的激烈角逐,我班获得第二,人均22.6担。
明天是元宵节,今晚的月亮分外皎洁。月亮底下当白天,吃罢晚饭又苦干。忘却疲劳开夜工,东西湖原野在月光的映照下,蒙蒙胧胧的,看不到边际。月亮不知什么时候钻到云层里了,这时的原野一片漆黑,好象就剩下我们工地上的几点灯光。满天星星眨着惊奇的眼睛,似乎在询问为什么这里还这么喧闹。
2.11 (四,正月十五,元宵节)
上午八点,团部敲锣打鼓给我们学校(六连)送来一面大红旗,赫然写着“红旗连”三个大字。今天发起了两次“半小时冲锋赛”,突击完成任务,迎接武昌区慰问团。今天过节,每人发四个桂花汤圆 。我最不爱吃甜食,但这次味道与平时大不一样,热气腾腾地过了一个元宵节,这味道一直甜到了晚上,接着参加联欢会。
2.12全团统一行动,挑灯夜战。我仍然现场宣传鼓动。第一次手拿喇叭筒广播,说的全是即兴之作。如“又敲锣鼓又吹号,六连工地真热闹。冲锋战斗掀高潮,人龙飞舞斗志高!”等等。
工地上到处点起黑烟腾腾的油灯,其中有一种叫“壶灯”(夜壶里灌油当灯用)。这些灯都不亮,同学们已经适应摸黑挑土,并不感到灯暗有什么不便。工地井然有序,挑土的上上下下如穿梭,打夯的飞起夯石,一起一落,节奏感极强。为了一个共同的崇高的目标而奋斗,我觉得这就是最有意义的生活!
2.13 (六)
工程要求提前完成,后方又增援两千人,我校也增加了三个连四百人。原来的班扩充为排,六连兵强马壮,干得更欢了。不过,生活上的困难如吃饭、喝水等,也随之增加。下午,武汉市检查团来视察工地,为首的高举着一面红旗,上写“乘胜前进”。来到工地时,我们放了鞭炮,敲锣打鼓欢迎。他们一直朝前走,我和几个同学便敲打着跟在后面,后来又跟上25女中和实验中学的锣鼓队,于是组成了一支声势浩大的队伍,一时间整个工地好象过节似的热闹。
2.14 (日)
晚饭后,雨落下来了!开始时,一点一点,冰冰凉的;不久,连成了鞭,一道道往人身上打。团部命令只留下打夯的少数人,其余全部回去。谁也没有雨具,雨水唰唰地浇到身上,从头到脚湿淋淋的不说,还冷得不得了!原野上伸手不见五指,通向几里外的村路,宽不到三米,两边是庄稼地。这路好象泼了油,踩下就打滑,走一步扭三扭,深一脚浅一脚;我身边或前后,不时会发出一阵阵哄笑声,准是又有人坐了“飞机”。一个人摔倒了,旁边的人赶快去拉,黑呼呼的,全靠感觉找到了满是泥浆的手。有时,去拉的人也摔个嘴啃泥。“哈哈哈哈”……“我又坐了一次飞机啦!”……“呵呵呵呵……比滑冰还过瘾哩!”一个个跌跌撞撞,你拉我我拽你,偶尔有一道手电的光柱扫过,看见的只是一群泥人。“跌倒算什么,”不知是谁唱了一句。同学们立刻汇成了大合唱:“爬起来再前进!——”我想起了保尔.柯察金,觉得眼前的艰苦算不了什么。
走完泥泞的田间路,终于到了每天上工必经的大沟。平时它是干干的,谁知回来时已积起半尺深的水,最要命的是,沟两侧上下坡滑得根本没法走人。关键时刻,有人在沟旁举起了一盏夜壶灯,仿佛是一道命令,把所有过沟的人集合到这里来了。不知是谁喊,“大家手拉手啊!——”立时所有的人一下子变成了几路纵队,一个拉着一个,互相喊着小心小心啊,不分学校不分班级也不分性别和年龄,刹那间形成了一个坚强团结的集体!感觉不是脚在走,而是一道传送带运送我们。终于过了沟,爬上岸,一个个像泥巴狗子,浑身泥糊糊的。回到老乡家,农民为我们准备了热水。洗完热水脚睡到柔软的稻草床上,说不出是怎样的舒坦!
青春,在风雨里闪光,青春,在泥泞里闪光——这一个晚上,我将永远不会忘记!
2.26 (五)
晨,雨停了。农村的路一下雨就是稀胶泥,踩下去,鞋子都要拔掉。我们集合队伍,背着行李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离开住地,向新沟码头开发。一路上,有人不小心摔倒了,爬起来反而哈哈笑道:“我要红到底啊!”河畔有十八、十九连的同学夹道欢送。离开战斗了二十几天的筑路工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好像有什么东西留在那里了,又好像自己的身上注入了什么新的东西。 【后记】重新整理过去的日记,回想那个年月,学生除了读书,劳动占有相当比重,即使是高三毕业班也不例外。高考在当时并没有被摆到特别重要的地位,我是1960年夏参加高考的,考前没有专门的复习时间。社会、家庭,谁也没有把高考看得怎么了不得,所以在这种淡化的气氛里,参加汉丹铁路劳动,成了格外光荣的事。当年筑路的艰苦劳动,至今想起来仍怦然心动。
1960年参加修筑汉丹铁路的高中毕业班战友们,你们现在好吗? 陈仁江 2006年9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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