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人玫瑰，手留余香。

——印度古谚

1995年，在咸阳市档案局工作期间，在开展建立名人档案和向社会征集档案工作中，职业的敏感使我首先想到了我的启蒙老师马润身先生。

以往就听说马润身老师在上中学和从军过程中，一直坚持记日记，共有好几十本。我想，他所处的这段时间，正是中华民族面临生死存亡和进行浴血奋战的非常时期，加上他有接触国民党上层人士的机会，因此，这些日记内容一定不同凡响，无疑会是一份难得的档案资料，何不将其征集来丰富馆藏内容！

当年11月的一天晚上，我带随我到长武检查档案工作的科长徐军民驱车来到他家。说明来意后，马老师老两口真若喜从天降，惊诧不已。马老师说，他原来准备将这些陈芝麻烂套子打成包，让儿女们在他去世后放在棺材里一块埋掉，谁能料到你这个有心的学生还记着它，要它重见天日。当晚，我们将这些日记做了清点登记后带走。经过一番整理归档，这些弥足珍贵的日记为市档案局（馆）迎接国家档案局领导检查和第二年的档案馆升级增色不少。

马润身老师的这些日记共25本，约五、六十万字。日记记录了作者从甘肃平凉中学求学到被撤去国民党宪兵连长的历史。上迄1936年3月1日，下止1948年9月5日，时间跨度达13个春秋之多。

缘何记起日记，作者日记中的一段自述说得明白：“二十五年（1936年）旧历元月，余偕尚祥甫兄考入平凉中学，余即改旧观，用心记载。虽内容甚差，不足为子弟效法，然余自当时起，即持之以恒，并立志日记与余同终天年。即谓生存一日，余之日记即增一段。迄今……，余之日记不缺一段。虽为无足稀奇，然余于风尘之奔波，兵乱之时节，虽饮食不曾入口，波涛四起之时，余之日记未曾中止。”从日记中，我们看到作者即使日行军125里，而日记仍不间断。隔段时间，“将途中日记悉数寄回（老家）”，以致这些日记能在兵荒马乱之中完整地保存下来。看到这里，我深为其执着的追求和持之以恒的毅力所感动。

这段历史空间，正处于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作者满怀一腔热血投笔从戎，立志杀敌报国。然而，此时的国民党已腐败到家，日趋走向没落，消极抗日，积极反共，挑动内战，使作者的希望变成失望。日记中的字里行间，充分地抒发了他的爱国情怀，揭露了国民党反动派的丑恶嘴脸，记录了日本侵略者在中国国土上犯下的滔天罪行和给中国人民造成的巨大灾难。同时，也写出了作者在国民党军营里的孤寂、苦闷和彷徨。因而，也是发自国民党军营里的呐喊。

解放后，这些日记之所以能保存下来，亦颇为传奇。1956年，在开展肃反运动时，马寨村和马寨乡尚归甘肃灵台县管辖。马润身老师为了交代清楚自己的历史，将这些日记悉数交给了灵台县公安局，请求审查。1957年上半年，在行政区划调整中，马寨村和马寨乡划归陕西长武县管辖，这些日记则由灵台县公安局转交给长武县公安局。上世纪80年代，马润身老师受聘参与编修《长武县志》，一个偶然的征集资料的机会，使他得到了这些日记仍保存在长武县公安局的信息，随后回到他的手中。合浦珠还，令他兴奋不已。他和许多同志设想，当年如果不是交给组织，“文化大革命”中不是被红卫兵当“四旧”抄走，就是惧怕惹祸，自己付之一炬，多悬啊！

这些日记本征集到手后，因为单位当时的困难很多，工作很忙，我根本顾不上细看。1999年9月，我退居二线了。在完成了手头一些紧要文章的写作任务后，于2000年初开始坐下来走进那几十本日记。优美隽秀的字迹，简洁流畅的文笔，复杂曲折的经历，弥足珍贵的史料，赤诚坦白的心路历程，深深地吸引了我，打动了我，使我无法保持沉默。作为一个档案工作者，作为他的学生中系统阅读他日记的第一个人，感觉有责任和义务把它整理出来，推向社会，让更多的人与之分享。

我连续将日记看了两遍，先将重要片段做出记号，然后按时间顺序誊写，进行编选和复印，形成了15万字的书稿。再将重点内容分类梳理成几个方面，据其撰写了一篇综合评论文章《发自国民党军营里的呐喊——读马润身日记》。从长武县文教局借来了马润身老师的档案，撰写了他的生平简介。如此，前后花了大约多半年时间才得以完成，然后送咸阳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审查。

审查开始进行得并不顺利。几个月后，市政协办公室杨耀文主任告诉我，文史资料委负责同志认为日记作者在国民党军队里任职的级别不够高，建议由县政协酌处。

为马润身老师出书，我是冒着政治风险干的。当时县上有个别同志思想还比较保守、狭隘，说什么“给共产党都没有出书，却给国民党出书，到底对不对？”

由于杨主任的周旋，长武县政协贾东辉主席看过稿子后慨然应诺，以文史资料印发。并将书稿组织几个同志仔细审阅。为了避免嫌疑，又加进了一些书画名人介绍之类的内容，以模糊视线。真是用心良苦！

接下来又是经费问题。2001年，我从县政协要了一纸公文，经多方奔走，总算从有关方面争取到1万元资金，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稿子刚送到咸阳报社印刷厂，我的妻子突然患病住院。不久，在咸阳的中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和四军大西京医院查出为肝脏肿瘤。马老师的书稿系我一人整理，里面文言文较多，县里其他同志来咸阳校对有困难。这样，陪侍重病病人和校对书稿的担子同时落在我一人身上。好在妻子秀贤深明大义，理解我编选这本资料不容易，让我在病房里边陪她打吊针，边校对书稿清样。印刷厂的小王每每把清样送到病房，一遍，两遍，直至十遍。14万字的书稿，印出后只发现掉了一个国民党的“党”字。

我虽然照着妻子的话做了，但总觉得好像对陪她治病的责任是一种亵渎，不时感到内疚。书刚刚印好，妻子就撒手人寰，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心里在默默地回忆她一生的诸多好处时，也在无声地念叨：这本书里融进了我的勤奋与心血，也融进了你的体谅与宽容。

《长武文史资料》第十辑即《马润身日记选》发行后，在长武县引起很大反响。一时间，从县城到乡村，人们奔走相告，争相觅书、借阅，一些人跑几十里路专门找到马润身老师家里求一本赠书，以至后来他自己连一本也没有了。人们以能拿到这本书为兴，以先睹为快。县电视台为马润身先生做了专题访谈节目。一位耄耋老人一时竟成了县里的名人。

马润身老师是个闲不住的人。这以后，我发现他虽年事已高，但仍然笔耕不辍，用那些不甚规则的32k纸的小学生笔记本坚持记录他每天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2003年，我又陆续将这些小本本从长武带到咸阳，准备翻翻。不看则已，一看竟然搁不下了。这中间，除了一般的记事记感日记外，还有大量琅琅上口的歌谣，有为逢年过节和婚丧嫁娶拟写的楹联，有回忆个人经历、家人品格的随笔、散文，等等。内容丰富，文风朴实，很吸引人。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马润身先生所在的村和周围村的一些老年人去世后，常有人请他给写篇悼词，写幅挽联。遇到这种情况，他都会根据逝者一生为人、处世的特点，主要业绩和群众的评论，精心构思，用简洁的文字，以群众喜闻乐见的形式，为这些老百姓作传；并以此宣传党的政策，颂扬好人好事，移旧俗，树正气，立新风，传播社会主义精神文明。久而久之，他撰稿的悼词、祭文、诔言已有数十篇，挽联上百幅。这些悼词、祭文、诔言、挽联，说的是身边的事，唱的是心中的歌，因而，情深意浓，脍炙人口，更为群众喜爱。

于是，我放下手头别的事，费了一番工夫，又经过挑选、抄写、复印、打印等工序，从这些小本本大量的文字中刨出了个《马润身歌谣选》。油印本先后得到陕西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咸阳图书馆馆长梁澄清和咸阳市地方志办公室副编审张世民同志的首肯，我才有了帮助马润身先生出版这本小册子的冲动。并请梁、张二人为其写了序言。

2004年8月，《马润身歌谣选》出版，在长武再一次得到好评。我为其赋诗一首：

《马润身歌谣选》问世

  好梦难圆却正圆，夕阳一抹彩斑斓。

  社区掌故里邻爱，百姓消息老少咸。

  为党吟歌抒正气，代民议政进实言。

耄耋最畏时光快，发奋扬蹄不用鞭。

马润身老师今年已98岁。他多次来信称我为他的“挚友”，并说：“承蒙费心出书两本，抹去了我身上的灰尘，也延续了我的生命，真乃感激无涯矣！”还说：“我反思，像我的历史，很多人早就失去了生命。现在，我还能健康地存在，这就是奇迹。反过来说，如果没有你等的倡导，马润身早就沉沦于洪流之中了。”其实，倒是我应当感激马润身老师。

在编选《马润身日记选》和《马润身歌谣选》过程中，我始终被一种精神所感动，那就是他身上洋溢着的自强不息的精神。正是这种精神支撑着他历经坎坷不言悔，受尽折磨志不摧。也正是这种精神，滋养着一棵根深叶茂的老树还能绽放新花，结出硕果。这种精神也深深地感染了我，觉得他永远是我的老师。